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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渡)小说免费阅读-柳玉茹顾九思小说在哪里可以看

发布时间:2023-06-26 09:38:35来源:本站原创
柳玉茹的仓库剪彩之后,便开始正式运营, 第一批货从幽州过来, 这批货大半是要送到东都神仙香的货物, 另一小部分, 这是幽州一些商家试探着委托了他们运输过来。
 
  按照以往,幽州到东都走得都是陆路,因为路上各种过关加上山路以及山匪,半个月是极限,大多是要一个半月到两个月,而运输成本更是不必说。这一次从他们规划的水路一路过来,成本上要比原来降低至少五成, 而时间上却一共不过一月。
  所有人都在观望着柳玉茹这批货, 如果这批货走通了, 日后从幽州到东都这一路, 所有人等于开辟了一条新路出来。可如果第一批货就出了事, 柳玉茹这些仓库, 就真的只能建来自己用了。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的生意养这么多船、仓库以及各路打点的费用, 那成本就太高了。
 
  于是从幽州开始发货起, 柳玉茹就一直在跟这批货的消息。
 
  这一路上最担心的问题,其实就是水盗。为此柳玉茹不仅准备了大批人马护着商船,还特意让每一个建立仓库的主事, 去当地漕运里送了银子,以做“疏通”。
 
  有了双重保障,柳玉茹还是有些担心, 货在幽州地界还好,毕竟那里如今是周烨管着,一路只要是懂事的都不会动这批货,但是出了幽州地界,柳玉茹就有些睡不着了,夜里整天辗转难眠,顾九思都察觉到了她的焦虑。
 
  顾九思白天里去河上监工,夜里常常睡到半夜发现柳玉茹还醒着,他不由得觉得有些头疼,将人揽到怀里,含糊着道:“姑奶奶,我求求你,睡觉吧,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抱歉,”柳玉茹带了歉意道,“要不我去隔壁睡。”
 
  “那我更睡不着了。”顾九思叹息了一声,他将头埋在她肩上,低声道,“要不我同你说说话吧,你别想那些事儿,就好睡了。都是路上的事儿,你想也没办法。”
 
  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说得对,她转过身去,伸手抱住了顾九思,慢慢道:“王厚纯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我让赵九先躲着,”顾九思顺着她的话随意道,“顺便去查其他人。王厚纯做的孽多着呢,现在先让他以为我不打算动他,放松了警惕,等该查的查完了,这永州上下,我一并办了。”
 
  柳玉茹应了一声:“秦楠那边怎么说?”
 
  “沈明还在守着,”顾九思低声道,“他身边好像跟了一批人,沈明也没搞清楚这批人是哪儿来的,那批人不是秦楠的人,秦楠都还没发觉自己被盯上了,是敌是友搞不清楚。秦楠应该不是王思远这边的人,至于为什么参我,我还是不明白。”
 
  两个人说着话睡过去,另一边,王厚纯家中,一个男人跪在地上,神色有些忐忑道:“王老爷,东西我带来了。”
 
  说着,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王厚纯拿过信来,笑着道:“印章盖上了?”
 
  “盖上了。”男人低着头,赶紧道,“按您的吩咐,还多盖了一份空白的。”
 
  “你辛苦了。”
 
  王厚纯从男人手里拿过信,他认真看了一遍后,点了点头:“来人。”
 
  听了他的话,旁边人捧着一个盒子到了王厚纯面前,王厚纯蹲下身来,将盒子打开,盒子里装满了银子,跪着的男人眼神大亮,王厚纯拿着盒子,笑着道:“印章都盖上了,再帮我一个忙吧?”
 
  听到这话,跪着的男人愣了愣,王厚纯接着道:“明日夜里柳通商队的船会从刘三爷的路上过,你把这封信给他送过去,让他把周边所有寨子的人都叫上,告诉他们,这批货劫下来,都算他们的,截不下来,官府立刻剿匪,明白吗?”
 
  “大……大人!”
 
  那男人有些焦急:“我们之前只说偷印章,没说……”
 
  “银子还要吗?”
 
  王厚纯看着那男人,男人神色僵住,王厚纯手轻轻放在他后颈上,接着道:“命,还要吗?”
 
  柳玉茹休息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便开始准备船只,等着夜里商队入荥阳,然后在荥阳换船。
 
  等到了夜里,柳玉茹没有回家,她就领着人站在码头,一直等着船只入港。顾九思在河上办完事,等回去洗了澡换了衣服,还不见柳玉茹回来,他终于道:“少夫人可说今日什么时候回来?”
 
  “没,”木南叹了口气,“不过奴才想着,按照少夫人的脾气,今夜可能不打算回了,估计要一直等到把货送出荥阳才回来。”
 
  顾九思听了,犹豫了片刻,他终于才道:“我去码头看看。”
 
  他穿了一身白色常服,从屋里取了剑,领着沈明和木南等人去了后院取马。刚到了马厩,就看见洛子商也在取马,顾九思不由得笑起来:“哟,洛大人,这么晚还不睡?”
 
  “不比顾大人可以靠着夫人,”洛子商笑了笑,“在下除了公务,还有些商事要忙。”
 
  顾九思听出洛子商的嘲弄,他却毫不在意,得意扬眉道:“是呢,我媳妇儿赚钱可厉害了。”
 
  洛子商:“……”
 
  恬不知耻。
 
  “好了,洛大人,你处理公务吧,”顾九思翻身上马,高兴道,“我呢,就要去看我媳妇儿了,再会。”
 
  说完之后,顾九思带着人高高兴兴出了府,洛子商面无表情翻身上马,跟在了后面。
 
  两人虽然没有问对方目的地,却都知道目的地是一致的。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赶到码头,即将靠近时,顾九思忽地就勒紧了缰绳。
 
  他远远看见柳玉茹站在码头前,她穿了紫衣落花外袍,批了一件白色绣鹤披风,头发用白玉簪盘在身后,露出她纤长的脖颈,优雅又高贵,让人移不开目光。江风拂过,她站在远处,衣衫翩飞,顾九思静静看了片刻,忽然察觉身边似乎有人,他侧目看了一眼旁边,发现是洛子商,他不知道为什么,也停了下来,静静瞧着柳玉茹。
 
  顾九思心里突然就有了几分不悦,可他面上却不表现出来,他只是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般,突地就笑了,听到他的小声,洛子商不由得转头皱眉道:“你笑什么?”
 
  “哦,没什么,”顾九思解释道,“我就是想起来,我已经有媳妇儿了,而且我媳妇儿真好看,可你还没娶妻呢。”
 
  “呵,”洛子商冷笑,“无聊至极。”
 
  顾九思啧啧了两声:“既然觉得我无聊,你生气做什么?口是心非的人啊。”
 
  洛子商被他似乎说恼了,眼中带了冷意,顾九思哈哈大笑,驾马便往前冲到了柳玉茹身前,柳玉茹听到马蹄声,回过身来,便看见顾九思翻身下马来,高兴来喊了一声:“玉茹。”
 
  柳玉茹寻声看去,便见顾九思白衣玉冠,腰悬佩剑,朝着他一路小跑过来。
 
  柳玉茹见着人就忍不住笑了,等顾九思来了她身前,她伸出手去,替他抚平了衣服上的褶皱,温和道:“怎么过来了?”
 
  “听说你在守着货,”顾九思高兴道,“我便过来陪着你。”
 
  柳玉茹低头笑了,正要出声,就听旁边传来洛子商的声音:“柳老板。”
 
  “洛大人也来了。”
 
  柳玉茹有些诧异,洛子商点点头:“听说今晚货到,便过来看看。”
 
  “让洛大人操心了,”柳玉茹恭敬有礼道,“不过您放心,我已都准备好,不会出什么茬子的。”
 
  “无妨。”洛子商摇头,“也不能凡事都让柳老板一人担着。”
 
  双方寒暄了一番,便在码头上继续候着,顾九思在,他话多,原本安安静静的码头一下子就喧闹起来。柳玉茹就站在一旁听着他说话念叨,忍不住低笑。
 
  等到月正中天,按着时辰,商船应该到了,然而河面却不见一盏灯火,只听河水奔腾而过。
 
  所有人都不由得皱起眉头,沈明奇怪道:“怎么还不来?”
 
  话没说完,河面就看到了一艘小船,那小船上点了一盏灯,随后就听有人大声道:“可是柳老板?”
 
  那声音和河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听得不太真切,柳玉茹却十分警觉,立刻上前一步,大声道:“是我!可是老黑哥?”
 
  老黑是她派去接人的人,熟知荥阳的情况。他声音有些沙哑,十分有特色,柳玉茹立刻便听了出来。
 
  “是我!柳老板,”船慢慢近了,对方声音也明晰起来,“有人把船劫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神色顿时冷了下来,她看着船越来越近,大声道:“可知来人?”
 
  “来了十四条船,”老黑大声道,“虎鸣山,刘三爷带的头。旁边十个寨子,人都来了。”
 
  说着,老黑的船靠近了码头。顾九思和洛子商对看了一眼,柳玉茹垂下眼眸,不知是在想什么。
 
  片刻后,顾九思道:“我这就去官府叫人。”
 
  “等一下。”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顾九思的动作,片刻后,柳玉茹抬头看向他:“你不能去官府叫人。”
 
  “可是……”
 
  顾九思正要开口,就听沈明道:“九哥,你真不能去,你要是去官府叫了人,那就是以权谋私。”
 
  顾九思沉默下来。
 
  沈明都明了的道理,他自然知道。纵然这些土匪打劫柳玉茹,官府出兵剿匪是再正当不过,可在荥阳的地盘上,柳玉茹之前特意打点过的情况下,刘三爷居然还叫动了十个寨子去打劫柳玉茹,这明显不是冲着柳玉茹来的。
 
  如果这后面有什么猫腻,他去官府,那官府必然左右推脱剿匪一事,时间稍微拖一拖,这件事就要传出去,就算后续再出兵剿匪,柳玉茹把货物弄回来,对于柳通商队的名声,也算完了。
 
  第一批货就让人家劫了,还要过好久才能弄回来,这怎么行?
 
  所以顾九思一旦去,那必然就要和官府起冲突,强行下令剿匪,一旦强行下令,那就多得是把柄可参。
 
  在场人都沉默着,片刻后,洛子商终于道:“柳老板去报官,我来处理。”
 
  这是最好的法子,柳玉茹报官,洛子商暗地里找人处理了这事儿。
 
  顾九思想了想,应声道:“只能如此了。”
 
  “不。”柳玉茹断然拒绝,顾九思和洛子商愣了愣,洛子商下意识道:“你要如何?”
 
  “我去要。”
 
  柳玉茹冷静出声,顾九思下意识道:“不行!”
 
  柳玉茹回眸看向顾九思:“我去报官,既不知道官府会不会出兵,又不知道官府何时出兵,而且一旦官府介入,我再想私了就没机会了。报官等于把主动权都交给了别人,我不能如此。”
 
  “那你要如何私了?”顾九思皱起眉头,柳玉茹转过头去,慢慢道,“商队最怕的,就是路上这些拦路收费的。日后货物交给柳通商行负责运送,安全便是这些雇主最关注的事情,我若拿不出保住这批货物的魄力,日后再想取信各大商户,那就太难了。”
 
  “荥阳这片地我已经打点过,他们还要来,”柳玉茹眼中闪过冷意,“那就得付出来劫我的代价。”
 
  “嫂子说得对。”
 
  沈明插了口,看着顾九思道:“九哥,嫂子日后想要别人不动她的货,必须像漕帮一样,把他们打到怕。这次明显就是官府和山匪勾结,不然刘三爷叫不动这么多人。”
 
  “可是……”洛子商有些犹豫开口,正要劝阻,就听顾九思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说着,老黑的船到了岸边,他喘着气上了岸,就听柳玉茹道:“老黑,船劫好了?”
 
  “还没,”老黑摇头道,“我们人也不少,货又多,他们一时半会儿啃不下这块骨头。”
 
  “好。”
 
  柳玉茹点点头,冷静道:“你回去告诉领队,东西给刘三爷搬,尽量保证人员安全。”
 
  “是。”
 
  老黑应了声,柳玉茹吩咐人护送着他回去,接着柳玉茹转头看向洛子商,冷静道:“洛大人,我这里有三百人,请问您这里,可能借我一些人?”
 
  洛子商看着柳玉茹,柳玉茹神色很平静,他静静看着她的眼睛,许久后,他慢慢笑了,却是道:“你这个人真是……”
 
  说完,他叹了口气,抬起了一根手指:“一百。”
 
  柳玉茹点点头,转身同跟在后面的印红道:“叫虎子准备人,立刻去虎鸣山。”
 
  “等等,”顾九思立刻出声:“你要去打虎鸣山?”
 
  “是。”柳玉茹立刻道,“打下虎鸣山,审出他背后的人,明天我直接交给官府,你开始办案。”
 
  “行,”顾九思点头,“我陪你过去。”
 
  “你去做什么?”柳玉茹有些茫然,“你一个三品尚书,”柳玉茹笑起来,“别来捣乱。”
 
  “我不止是三品尚书,”顾九思拉着她,神色认真,“我还是你丈夫。”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转过脸去,同沈明道:“叫上我这边的人,同虎子一起准备。”
 
  “既然这样,”洛子商在一旁笑起来,“在下也凑个热闹。”
 
  洛子商音落,便转过身去吩咐人开始准备,柳玉茹回过神来时,有些无奈看着顾九思,叹了口气道:“随你吧。”
 
  说完,柳玉茹抽身出去,大声道:“叫上人,走!”
 
  她一面说,一面疾步走到马前,翻身上马之后,便领着人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她从码头往虎鸣山去,印红木南等人折回城中,叫上了所有人,便急急出了城,往虎鸣山冲了出去。
 
  王思远和王厚纯都没睡,两人在屋中对弈,管家走了进来,恭敬道:“大人,今夜柳通商铺许多人出城了。”
 
  听到这话,王厚纯笑起来:“现在过去有什么用?”
 
  说着,他落了棋子:“货都没了。”
 
  “她没报官。”王思远平静开口,“会不会有什么岔子?”
 
  “以为自己能救,”王厚纯看了一眼王思远,“您放心吧,等她回来了,就会来报官了。到时候咱们拖一拖,顾九思就该出面了。等他出面摆平了这事儿,咱们便参他一笔,直接将他办了。”
 
  听到这话,王思远抬头看向王厚纯:“你小子,”他笑着道,“鬼精。”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而柳玉茹领着人一路急奔到虎鸣山下,稍作等待后,后续的人就都来了。
 
  她的人加上洛子商和顾九思的人,一共近五百人,全部候在了山下。柳玉茹将沈明叫了过来:“这种寨子,可以强攻吗?”
 
  沈明抬头认真看了看,点头道:“现在没什么人,可以上山。”
 
  柳玉茹得了这话,心里放心了许多,她同沈明道:“你指挥。”
 
  沈明应了一声,柳玉茹转头看向众人,大声道:“全部都听沈公子的命令,上山!”
 
  说完之后,所有人在沈明指挥之下,齐齐往山上冲去。
 
  柳玉茹和顾九思、洛子商三人在最后面,看着两方人马厮杀。
 
  此刻虎鸣山的人大多还没回来,山上只留了一些基本的人操纵着机关布防,柳玉茹带着所有人马,几乎不费摧毁之力便攻下了虎鸣山。此刻山上就剩下一些老弱妇孺,柳玉茹让人将这些人全部都安置在了一起,然后让沈明带人去恢复了山下的机关,接着便领着顾九思和洛子商等人候在了大堂之中。
 
  没了多久,山下就传来了喧闹声,柳玉茹的人全部都躲在暗处,听着山下喧闹声越来越近。
 
  “没想到这次羊这么肥。”
 
  柳玉茹听到有人出声:“真得感谢傅管家通风报信,早知道柳通商铺这次这么多货,给多少钱也不能放过啊。”
 
  “傻,”另一个人道,“这么多货,那家东家只会做这么一手准备。现在劫得这么容易,我心里还在发寒。官府那边真的不会出手?他们这些有钱人的商队,总不会和官府一点交道都不打吧?”
 
  “谁知道呢?”又一个声音响起来,带了几分担忧道,“反正咱们也没得选不是?”
 
  话刚说完,外面的脚步声就顿住了,一个声音道:“你们觉不觉得不对劲?从咱们上山到现在……”
 
  那人突然提声:“看守的兄弟哪儿去了?!”
 
  “睡了吧……都这么晚了。望楼上两个人还在呢。”
 
  “不,不对,”最初发现不对劲的人道:“望楼上两个兄弟,姿势多久没变过了?”
 
  话刚说完,那人似乎反应过来什么,猛地提声,大喊道:“走!有埋伏!”
 
  话音刚落,周边羽箭四射,外面一片惨叫之声。
 
  柳玉茹端坐在大堂之上,她从旁边端起茶杯,整个大堂亮了起来,一个女声从大堂之中平静传出。
 
  “刘三爷。”那女生温和又冷静,在这一片兵慌马乱中,有一种意外神奇的、镇定人心的力量,羽箭在这声音出现的瞬间突然就停了下来,刘三爷带着人、举着刀,愣愣回过头去。
 
  而后他就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堂里,红毯从门口一路铺到尽头,尽头之处,紫衣白衫女子端坐在正上方的金椅上。
 
  她生得柔和,并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美丽,而是一种优雅似鹤的端庄清丽,似如出水芙蓉,在这一片黑暗野蛮中,矜贵又温和地绽放开来。
 
  她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一个白衣金冠、腰悬佩剑,另一个蓝衫锦袍,手握金色小扇,都是当世无双。
 
  而她头顶上方,黑底金字的牌匾高挂正堂,上书:顺昌逆亡。
 
  那本是他自己让人写了挂在上面的,然而此刻牌匾之下,却是一个女人端坐在那里,他不由得有些愣神,便就是这刻,他听得那个女人平静道:“且入座来,喝杯茶吧。”
 
  刘三爷眼神一冷,他捏紧了刀,有些紧张道:“寨子里其他人呢?”
 
  “还活着。”
 
  柳玉茹知道他关心什么,淡道:“我不会无缘无故对老幼妇孺下手。”
 
  “你是谁?”
 
  刘三爷继续追问,柳玉茹轻轻一笑,她抬眼看他:“劫了我的货,如今却还来问我是谁?刘三爷,您做事情,可真是一点都不上心啊。”
 
  听到这话,刘三爷面露震惊:“你……你是柳通商行的……”
 
  “在下柳通商行当家柳玉茹,”柳玉茹放下手中被子,慢慢站起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朝着刘三爷微微点头,行礼道,“见过刘三爷。”
 
第137章
 
  刘三爷没说话,他稍稍镇定了一些, 柳玉茹自报了家门, 他便知道了柳玉茹的来意。
 
  柳玉茹观察着刘三爷的神色, 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平静道:“三爷请上座。”
 
  刘三爷深吸了一口气,走到柳玉茹左手边上第一个位置坐了下来。柳玉茹抱着茶杯,淡道:“我这批货来之前,就特意让人来同刘三爷打过招呼,银子,我给了,三爷也接了。今日这一出, 三爷能否给个说法?”
 
  刘三爷不说话, 他握着刀, 似乎是在思量, 柳玉茹看着他, 温和道:“三爷, 我时间不多, 现下货都去哪儿了, 怎么拿回来,您给我一个准数。否则,其他十个寨子, 我之后再找他们算账,但您这虎鸣山,今晚可保不住了。”
 
  “你打算怎样?”
 
  刘三爷听到这话, 顿时抬起头来,柳玉茹低笑了一声:“三爷,您莫不是以为,妾身女流之辈,就不敢杀人了吧?”
 
  说着,柳玉茹抬眼看他,一双清丽柔美的眼里,带了似笑非笑的冷意:“天亮之前我拿不到货,您试试?”
 
  刘三爷抓紧了扶手,喘息着没说话,柳玉茹站起身来,往刘三爷走去,顾九思握住了剑,时刻等着出手,而柳玉茹却似如闲庭漫步,走到刘三爷面前,低头俯视着他道:“三爷,我给您出个主意,您现在就给那些分了赃的人信,让他们把货都送到虎鸣山来。要死,总不能您虎鸣山一个寨子死,对吧?您想想,要是只有你们死了,你们的家人还活着,那些平日里受过虎鸣山气的匪贼,他们会放过你们家人吗?”
 
  “三爷……”
 
  听到这话,站在外堂的人立刻出了声。
 
  然而刘三爷却还是不说话,柳玉茹瞧着他,许久,见他还在挣扎,柳玉茹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说山匪什么时候这么讲道义,连平日里的敌人都要护着,是你不敢说吧?能让您刘三爷这么害怕的,是官府的人?”
 
  刘三爷神色动了动,柳玉茹坐回自己位置上,继续道:“我猜着也是,官府里自己内斗,拿着咱们老百姓当棋子,三爷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可清楚的很。如果是官府的人,那您可就要想清楚了,今日您如果要当好一条狗,那妾身只好心狠手辣,葬了你们虎鸣山。要是您能想清楚,该说的说出来,该做的做到位,今夜之事,我不但可以既往不咎,还能保你不被你后面那位人处置。”
 
  “你一介商人,”刘三爷冰冷着声音开口,“哪里来这么大口气?”
 
  “我是商人不假,”柳玉茹笑着道,“可是能从幽州一路建商队到东都的商人,没有依仗,你以为我敢做?”
 
  刘三爷思索着柳玉茹的话,然而柳玉茹却已经没了心思和他耗,她看着刘三爷,平淡开口道:“三爷,我也没时间同您耗了,从现在开始,我数十声,十声之后,你们中间站出人来去报信,把我的货全让他们给我搬回来。十声之后,如果你们没有人站出来,我数一声杀一人,直到天亮。”
 
  “天亮之前货回不来,”柳玉茹冷笑出声来,“我保证虎鸣山上下,鸡犬不留。”
 
  “你敢!”
 
  刘三爷怒喝出声来:“这么多人,我不信你敢一个不留。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怎么样?”柳玉茹抬眼看向刘三爷,“你也为谁敢来找我麻烦?我借他王思远十个胆,他也不敢!”
 
  这一声怒喝将所有人震住了。
 
  王思远就是永州的天,王思远都不敢得罪的人物,这……这到底是哪路神仙?
 
  刘三爷一时摸不准柳玉茹的话是真是假,而柳玉茹已经开始数数了。
 
  “十、九、八……”
 
  她数得很快,没有任何拖长或迟疑,所有人内心都狂跳起来,感觉这似乎是挂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剑,随时就要落下来。
 
  当她数到三的时候,终于有人受不了,猛地跪了下来,大喊道:“我去!不要杀我,我去!”
 
  “很好,”柳玉茹抬眼看向其他人,“还有吗?”
 
  “我,我也去!”
 
  人群中陆陆续续响起了声音,柳玉茹确认了几个人身份,随后让他们家人站了出来。
 
  她挑选了几个有妻儿老小的,随后让人碰了一盘银子出来。
 
  所有人看见这么多银子都睁大了眼,柳玉茹瞧着那几个人,笑着道:“你们把我的货带回来,我不仅放了你们家人,还会给你们一大笔银子,将你们送出永州,保证你们的安全。你们大可放心。”
 
  得了这话,那几个人愣了愣,片刻后,他们立刻道:“是,我们一定把您的货带回来!”
 
  说完之后,这几个人便立刻出发了。
 
  刘三爷坐在椅子上,他似乎认真思索着什么,柳玉茹回过头来,坐到上位上,看着刘三爷道:“趁着天还没亮,三爷您还有很多时间多多想想其他事。”
 
  “您……你你要我想什么?”
 
  刘三爷及时纠正了他的敬称,有些迟疑着开口。柳玉茹提醒道:“想想等明日,你如何同官府交代幕后的人是谁。”
 
  刘三爷听着这话,眼里闪过一丝轻蔑,柳玉茹瞧着他,继续道:“我说的,可不是永州的官府,而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大臣。”
 
  刘三爷愣了愣,他心里突然有些慌乱,他似乎明白了柳玉茹的底气从何而来。
 
  柳玉茹点到即止,不再多说,沈明带人埋伏在外面,没多久,就听闹了起来,柳玉茹同旁边的顾九思商量道:“外面应该没问题吧?”
 
  “没事。”顾九思安抚道,“我们早有准备埋伏,阿明又本来就是山匪出身,他们的路子他熟悉,不用担心。”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安抚,点了点头,天还未亮,沈明便提着刀,染着血从门外进来,同柳玉茹道:“处理干净了,你来点货。”
 
  柳玉茹点了点头,吩咐了一声“都绑起来。”之后,便积急急走了出去。
 
  货都堆积在门口,这时候原本押运货物的人也都来了,柳玉茹让人拿了册子,一边清点,一边装箱,装好了就直接送出去。
 
  他们人多,清点得很快,天亮之前,货就都到了码头,柳玉茹让这些货装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小船,目送着小船在晨雾中远行而去。
 
  等小船一路往远处行去,柳玉茹转头同顾九思笑了笑道:“顾大人,我要去报官了。”
 
  顾九思笑起来,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面前眼里落着晨光的姑娘,声音都软了几分:“去吧,本官为你主持公道。”
 
  柳玉茹应了声,转过头去,她看见洛子商站在原地,她犹豫了片刻,走上前去,同洛子商行礼道:“谢过洛大人。”
 
  洛子商没有多说,他点了点头,没再应声。
 
  顾九思和洛子商回了府中,他们各自换上官服,洛子商继续去河上监工,顾九思则往府衙赶了过去,他到府衙之后,让马车停下来,自己坐在马车里,等着柳玉茹的消息。
 
  柳玉茹将刘三爷等人绑了起来,一共将近上千的山匪,她全都让人捆了起来,赶到了府衙外面。于是府衙外挤满了人,老百姓一看这么多人,立刻赶了过来,柳玉茹站在门口,等府衙一开门,便让人将诉状递了上去。
 
  傅宝元清晨打了哈欠来府衙,刚进府衙,衙役便呈上了诉状,同傅宝元道:“傅大人,顾少夫人来告状了。”
 
  “告状?”
 
  傅宝元有些懵:“告什么状?”
 
  “昨个顾少夫人的货被附近的山匪联手劫了,顾少夫人带人昨晚连扫十一寨,把人全都抓起来,现在都绑了在外面,等着您宣判呐!”
 
  听到这话,傅宝元张着大嘴,好半天都没合拢。
 
  过了许久后,他才结巴道:“十一……十一寨啊?”
 
  一夜扫平十一寨,这种行事作风,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衙役点着头,皱着眉道:“这事儿要怎么办啊?您知道,外面那些人,”衙役往虎鸣山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都是不好惹的啊。”
 
  傅宝元沉着脸没说话,没多久,又一个衙役赶了进来道:“大人,您快些,顾夫人在外面催人了。”
 
  傅宝元听了,想了许久,终于道:“去吧去吧,又能如何?看王大人怎么办吧。”
 
  说着,傅宝元赶紧带了乌纱帽,急急忙忙赶到了大堂之上。
 
  到了大堂,傅宝元便看见柳玉茹一个人站在一边,而另一边的被告却是从大堂一路延到了外面都不见底。
 
  “傅大人,”柳玉茹冷着声开口,“民女今日要状告以虎鸣山刘三爷为首共一千二百三十一名山匪抢夺财物、杀人越货,还望大人明察!”
 
  “哦哦,”傅宝元点着头道,“顾夫人,您状告的人数太多,一时半会儿审不完,不如先将这一千多名山匪收押,慢慢搞清罪名,再逐一审判如何?”
 
  “全听大人吩咐。”
 
  柳玉茹行了个礼,没有半分阻拦,然而也就是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清朗的男声:“慢着!”
 
  傅宝元愣了愣,所有人转过头去,便看顾九思身着紫缎五章纹官服,腰佩金鱼袋,领着侍从从外面走来。
 
  傅宝元立刻上前来,朝着顾九思行礼道:“顾大人。”
 
  “傅大人。”顾九思行了个礼,神色平淡道,“打扰傅大人办公了。”
 
  “不打扰不打扰,”傅宝元赶紧赔笑,“不知顾大人所为何事?”
 
  “是这样,”顾九思转头看向旁边刘三爷等人,刘三爷看着顾九思,神色便僵了,明显是认了出来,这人就是昨夜站在柳玉茹身后的人。顾九思见他的神色便笑了,接着道,“本官昨夜得人秘信,说永州官府,有官员与虎鸣山山匪有私。所以顾某觉得,此案交给傅大人审,怕是不妥。”
 
  听到这话,傅宝元笑容僵在了脸上,片刻后,他小心翼翼道:“那顾大人的意思是?”
 
  “在下来之前,陛下曾赐在下天子剑,上打昏君下斩奸臣,本官既然得到了百姓密信,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恰巧,之前刺杀本官的案子也有了眉目,本官想着,既然都事关永州官员,不如一并查了。”
 
  “所以,”顾九思看着傅宝元,直接道,“这个案子,便由本官接管了吧。”
 
  傅宝元没说话了,他看着顾九思,许久后,他慢慢道:“顾大人,此案涉及您夫人,由您查办,怕是不妥。”
 
  “此案也涉及永州官员,”顾九思坚持道,“由永州官员查办,怕也是不妥。”
 
  两人僵持着,片刻后,傅宝元勉强笑起来道:“既然都不妥,不如报请圣上,由圣上指定一位大人过来,您看如何?”
 
  顾九思勾起嘴角,点头道:“善。”
 
  傅宝元舒了口气,他擦了擦汗,转头道:“那这些人,就都关起来吧。”
 
  “等等,”顾九思抬手,淡道,“这些人由永州官府的人看管,本官怕出意外,从今日起,牢房看守,都由本官的人负责。”
 
  傅宝元听了这话,没有出声,顾九思转眼看他:“傅大人,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这话里已经是带了警告,傅宝元听出顾九思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拱手道:“是。”
 
  得了结果,顾九思便让人将这些人都压了下去,然后将侍卫派往了监狱,替换掉了原本的狱卒。
 
  做好这一切后,柳玉茹和顾九思一起往家里回去,柳玉茹不由得道:“陛下指派的官员,最快多久可到?”
 
  “这次消息,我会八百里加急传回去,”顾九思思索着道,“到京城至多不过三天,到时候官员从京城出发,半月左右,便可到达。”
 
  “中间不怕生变?”
 
  柳玉茹皱起眉头,顾九思斟酌着道:“只要刘三爷不死,就不会变。”
 
  柳玉茹点点头,不再说话。
 
  狱卒换成了顾九思的人,人便再顾九思手里。顾九思也不管他们死活,只是时不时让沈明去看看他们,试图说服一下刘三爷。
 
  刘三爷在牢房里,大半个月以来,唯一的交流对象就是沈明,他没有见到其他人,逐渐也就意识到,这永州的天,或许真的是要变了。
 
  半个月后,范轩指派的人赶了过来。范轩按照原本的律法,指派了刑部尚书李玉昌过来。李玉昌原本只是前朝刑部一位低级官员,因为不懂变通,不擅经营,于是在屡办大案之后,依旧没能升迁。但因其能力出众,刚正不阿,他在刑部官位不高,地位却十分重要,凡事遇到什么难办的铁案,都交给他来得罪人。新朝建立后,范轩欣赏他这份正直,便将他直接提拔成了刑部尚书。
 
  这次派他过来,顾九思明白,也是因为这个案子涉及柳玉茹,范轩希望顾九思能最大程度上不要被牵连,所以特地选了这么个出了名的死脑筋过来。这样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出现顾九思滥用私权维护柳玉茹的谣言来。
 
  李玉昌到达荥阳当日,马车直入府衙,便开始审案,顾九思还在河上监工,等回到府邸,就听木南传来了消息,他颇为高兴道:“大人,刘三爷招了。”
 
  顾九思挑了挑眉,木南压低了声,小声道:“是傅宝元。”
 
  “傅宝元?”
 
  顾九思颇为诧异,但又觉得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木南知道顾九思没想到是傅宝元,便详细解释道:“刘三爷给出了改了傅大人官印的信纸,说就是因为有了傅大人的官印,他才能联合这么多寨子,一起去劫少夫人的货。而且他还画出了傅大人府上官家傅财的样子,他都不知道这是傅大人的管家,画出来人后,李大人让人去认,发现是傅管家。”
 
  “那傅财呢?”
 
  顾九思紧接着追问,木南叹了口气道:“跑了!”
 
  “跑了?”
 
  顾九思有些诧异,木南点头道:“对,李大人让人去傅家抓人,结果发现人就没了,傅宝元说傅管家最近同他告假回老家了,你说这话谁信啊?我听说,李大人的人今天才查到,傅财早上还在傅府门口吃了碗豆腐脑。”
 
  顾九思没有说话,木南见他沉思,不由得道:“公子?”
 
  “没事。”
 
  顾九思回了神,想了想,他同木南道:“你也赶紧多派点人去,务必把傅财找回来。”
 
  木南应了声,转头便去找人吩咐了下去。
 
  顾九思夜里躺在床上,他翻来覆去,辗转难眠,柳玉茹察觉到他不安,不由得道:“九思?”
 
  “我没事儿,”顾九思拍了拍她的手,“你睡吧。”
 
  柳玉茹想了想,她翻过身去,从后面抱住顾九思,小声道:“在愁闷些什么?”
 
  “今个儿……”顾九思犹豫着道,“刘三招了,说是傅宝元指使他的。”
 
  “我知道。”
 
  柳玉茹应声道:“傅宝元本也不是什么好人,他身后应当还有人。如今将他抓了,顺藤摸瓜,说不定能把王思远摸出来。”
 
  顾九思没应声,柳玉茹继续分析着道:“王厚纯是王思远的刀,他刺杀你一事,证据已经十拿九稳,明日你将证据交给李玉昌,王厚纯便算是废了,但要他攀咬王思远,这是决计不可能的,他就算为了王家,也不可能动王思远这棵大树。只要王思远不倒,王厚纯被办,怕是难度就颇大。可傅宝元不一样,他没有一定要保住王思远的决心,想要动王思远,只能从傅宝元下手。”
 
  顾九思看着蚊帐,没有出声,柳玉茹见他不对劲,小声道:“九思?”
 
  顾九思知道柳玉茹疑惑,他想了很久,才慢慢道:“你说,”他有些犹豫,“傅宝元给刘三爷下命令,为什么要盖官印?”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继续道:“不怕刘三爷以此为证据要挟他吗?”
 
  说着,他继续分析道:“当初赵九为了得到王厚纯签字,还是饶了一大个弯,和王厚纯要房子,最后王厚纯也是在房契上落的字。傅宝元怎么就这么蠢,在下命令这种铁证上面盖自己的官印?”
 
  “所以,你是怀疑傅宝元是被陷害的?”
 
  柳玉茹想着顾九思的话,顾九思没有出声。
 
  一直以来,傅宝元都和他们对着干,他溜须拍马,十分圆滑,怎么看都是王思远的人。
 
  顾九思叹了口气,终于道:“等明日再看看。”
 
  说着,他抱着柳玉茹,安抚道:“睡吧,明日我去找李大人谈谈。”
 
  两人睡了过去,等天亮之后,顾九思换上官服,便去府衙找李玉昌。
 
  他去的时候,李玉昌还在审人,外面通报他进来后,李玉昌净了手,走到了书房,顾九思恭敬等在书房里,李玉昌见了他,两人互相见礼,而后李玉昌便用他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平静发问:“不知顾大人有个贵干?”
 
  “在下有些东西,想要交给李大人。”
 
  顾九思说着,将之前收集的王厚纯的盒子都拿了出来,他往前推了过去,恭敬道:“李大人,您应该知道之前在下在河堤上被刺杀一事,这是事关此事的所有材料,您可过目。”
 
  李玉昌没说话,他将盒子拿了过来,打开之后,他将所有的证据一一查看,片刻后,便直接发了缉捕令,同衙役道:“带兵去王府,将王厚纯收押。”
 
  顾九思见李玉昌动作如此迅速,心里略为安稳,他想了想,接着道:“不知山匪一案,李大人进展如何?”
 
  李玉昌听到顾九思的话,便将顾九思的心思想了个清楚,他没绕弯子,直接道:“傅财?”
 
  “正是,”顾九思果断道,“不知傅财可抓到了?”
 
  “嗯。”
 
  李玉昌点了点头,顾九思高兴道:“那便好,他可招供了?”
 
  “死了。”
 
  李玉昌直接出声,顾九思面色僵住,李玉昌翻看着王厚纯的材料,音色毫无波澜:“今日清晨,城郊,猎犬发现,刨地三尺。”
 
  他只说了关键词,顾九思却是明白了所有,必然是李玉昌用猎犬去寻人,然后找到了傅财的尸体。
 
  “什么时候死的?”
 
  顾九思赶紧开口,李玉昌也没隐瞒,接着道:“昨夜,毒杀。”
 
  顾九思没再出声,他紧皱着眉头,李玉昌见他不再问话,抬起头来,想了想,他接着安抚道:“证据充足,无妨,傅宝元已收押。”
 
第138章
 
  顾九思从府衙走出来,整个人的心里都是沉着的。他直觉这件事有什么不对,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暗查这荥阳上下官员, 尤其是王思远和傅宝元。王思远做事一贯是用王厚纯当挡箭牌, 不触及核心人物, 根本碰不到王思远,而傅宝元不过一个六品芝麻小官,查了很久,也没查到他做事的铁证。
 
  犯事儿是犯的,行贿受贿,但是一来数额算不上大,二来……他口碑的确也不差, 老百姓对傅宝元的印象, 基本处于, 上任多年, 虽然无功, 但也无过的状态。
 
  顾九思沉思着回了家里, 洛子商去河上监工, 柳玉茹刚从码头回来。
 
  自从第一批货送到东都后, 商队就开始正常运转。他们价格低、速度快、安全性高,许多小商家为了省下成本,都将货物交给了柳通商行, 由他们负责运输。如今开业不过半个月,名声已经传遍大江南北,可谓生意兴隆。
 
  因为运输方便, 加上资金开始回流,莹莹和叶韵都给柳玉茹提了扩张的提议,柳玉茹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开店,但仍旧让她们将计划做好,然后开始规划着筹钱。
 
  叶韵和莹莹如今在各自的店铺里都培养出来了一批人,如今生意已经逐渐变成了柳玉茹负责筹集资金,决定资金流向,而叶韵和莹莹负责经营的模式。莹莹在花容里逐渐积累了经验,开始试图规划从日常女子用的东西开始逐步扩张到贩卖皂角、梳子、衣饰乃至一些精品的家具等等。而叶韵虽然当上神仙香主事不久,却也开始因为神仙香供不应求,思索着买地产粮,以降低成本、扩大销量。
 
  柳玉茹没有否决她们的提议,一面引导着商队仓库走上正轨,一面思索着到哪里去再找钱。
 
  顾九思坐在院子里,院子有一个秋千,平日里多是姑娘家在那里耍玩,今天顾九思心里发闷,就一个人坐在了秋千上,脚有一搭没一搭蹭着地,轻轻晃在秋千上,不断回想着从来黄河的所有事。
 
  柳玉茹从外面回来,走上长廊高出时,印红突然拉了拉她,指了下方的院子,低声笑道:“夫人你看。”
 
  柳玉茹顺着印红指的方向看过去,就看见正仰头看着天空发呆的顾九思。
 
  他换了家里的红色的常服穿着,他惯来喜欢这么明艳的颜色,头发束着金冠,坐在秋千上,一双明澈的眼静静看着天空。柳玉茹忍不住抿唇笑了,她觉得那落在他身上的阳光,仿佛是落在她心里一样。暖洋洋晒着,似乎在告知她,你瞧着,一切都没变。
 
  哪怕过了这么久,这人仍旧心若少年。
 
  柳玉茹提步走了过去,坐到了长廊边上,手肘抬起护栏上,扬声叫了一声:“顾公子。”
 
  顾九思听出是柳玉茹的声音,又觉得有些奇怪,柳玉茹怎么会叫他顾公子?他有些发懵抬起头来,迎面便见手绢从高处落了下来,顾九思下意识抬手,就握住了那一方绢帕,而后他再抬眼,就看见高处笑意盈盈的姑娘。
 
  她眉眼生动,在午后阳光下似如宝石,熠熠生辉。
 
  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去了过往那份拘谨,笑容里隐约藏了几分张扬,笑着道:“顾公子在做什么?”
 
  顾九思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朗声道:“想事情。”
 
  “想什么?”
 
  柳玉茹撑着下巴同他闲聊,问了这话,却见顾九思拿了她的绢帕,放在脸侧,眉眼微挑,桃花眼里顿时就多了数不清的风流春色,他瞧着她,张合了唇齿,慢慢说了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无声的,柳玉茹却是一下子看了出来。
 
  他说——想你。
 
  其实本也是没什么的两个字,但顾九思这么说出来,她却就觉得心跳突然快了起来,有种无端的热直冲脸上,她低低说了声:“孟浪!”
 
  说完,她便站起身来,赶紧往房里去了。
 
  顾九思愣了愣,赶紧起身追了过去,大声道:“玉茹,你别生气,别走啊。”
 
  柳玉茹哪里敢在此刻搭理他,一路急急回了房里,顾九思腿长脚快,在柳玉茹踏入房门后一步赶了上来,柳玉茹正要关房门,便被顾九思探近半个身子,用手抵住道:“别别别,让我进去,别生气。”
 
  柳玉茹没理会他,只想着关门,顾九思用手抵着门,盯了她片刻,却是笑了。
 
  “你笑什么?”
 
  柳玉茹抬眼瞧他,顾九思抿了唇,低下头来,凑在她耳边,低声道:“原来小娘子不是气恼了,是羞恼了啊?”
 
  “你出去!”
 
  柳玉茹顿时激动起来,伸手去推他,却被顾九思一把握住了手,顺势挤进门里,将门用脚带上,一把抱在了怀里。
 
  他低头笑着瞧着柳玉茹,柳玉茹顿时觉得自己弱势了许多,再和他闹,便显得似乎是打情骂俏一样,她一时就僵住,看上去倒也就乖了。
 
  顾九思看她手足无措,心里便高兴起来,他低头倍儿响的在柳玉茹脸上亲了一口,高兴道:“你瞧着我喜欢,我便高兴。”
 
  柳玉茹说不话,侧过脸去,似乎是有几分不服气的模样。顾九思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道:“能把你养出几分这样的骄纵性子,我更是高兴了。”
 
  这话点名了柳玉茹这些举动里的娇气,柳玉茹一时僵住了,忍不住有了几分尴尬。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在顾九思面前,就这么失了进退。顾九思知她又开始反省了,揽着她的腰的手用了力,赶紧道:“我的好娘子,你可千万别多想了,这男女相处又不是商场朝廷,礼数什么的都不作数,你这样若是外人,那看着觉得做作,但若是夫妻,看着就可爱得很。”
 
  “别……别说了。”柳玉茹开口有些结巴,似是不好意思,顾九思低低笑着,柳玉茹靠在他胸口,能感觉到他胸腔的翁动,过了片刻,他轻叹出声,无奈中又带了几分宠溺道:“你呀。”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突然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顾九思和柳玉茹对看了一眼,随后就听见沈明焦急的声音道:“九哥?九哥在吗?”
 
  顾九思听到是沈明,就觉得有些头疼,他抬手捂住额头,叹了口气。柳玉茹推了推他,抿着唇道:“叫你呢。”
 
  “不是时候。”
 
  顾九思小声嘀咕,想了想,又亲了一口,得了柳玉茹一眼嗔怒,他才满意,放开了人,整理了衣衫,开了门出去,双手拢在袖间,看着沈明,没好气道:“做什么?不会让人通报?”
 
  “我叫你也需要通报了?”
 
  沈明有些发懵:“不都是我帮人通报给你吗?”
 
  之前的确是这样,这话把顾九思问得噎住,他更不高兴了,冷哼一声道:“赶紧说。”
 
  “阴阳怪气。”
 
  沈明直接开怼,顾九思正想回击,就听沈明道:“秦楠找不到了。”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立刻道:“什么叫找不到了?!”
 
  “他这个人做事儿极有规律,”沈明立刻道,“这些时日和我相处得也不错,一般有什么事儿都会知会我一声。今天他和以往一样去了县衙办公,然后回家,我手里还有些事儿要查,就先去查事,等我去他家找他的时候,秦府的人都没了。”
 
  “可是外出了?”
 
  顾九思皱起眉头,开口询问。沈明摇了摇头:“不是外出,我一开始也以为是外出。但一来秦楠如果外出,他知道我一般会下午去找他,至少会和我打个招呼,或者留个信给我。二来,我翻墙进了家中,发现家里一片杂乱,就连锅里都还放着还没煮好的米,可见一家人是匆匆离开的。甚至可能是还没有准备,就离开了。”
 
  “为什么是离开?”
 
  顾九思追问中间的字词:“米尚在锅中人不见了,不该是被掳走吗?”
 
  “家中珍贵的东西都不见了。还有一些日常穿的行李。”
 
  沈明分析着道:“他的官印,还有平日喜欢的东西,甚至于他夫人的牌位,他重要的、需要的都带走了,因为这些东西与他生活习惯完全相符,除非是他自己本人,或者极其熟悉他的人,否则就算想伪造他是离开的样子,也做不到东西拿得这么精确。而且如果已经决定伪造他们是离开,也不必留米在锅中这么引人猜疑的痕迹。”
 
  “你不在,监视他们的人呢?”
 
  “没了。”沈明沉下声来,“我到时候,在他宅院外不远处,发现了打斗的痕迹,看守他的人不知所踪了。”
 
  顾九思没有说话,沈明接着道:“所以,现在最大的可能就是他遇见了什么事,临时突然决定举家离开。我们的人是他的人动的手,或者就是之前我们发现的另一批人动的手。”
 
  顾九思不语,他静静思索着,沈明有些焦虑:“九哥,怎么办?”
 
  “他有老母亲,还有这么多仆人,应该会分散出行。”
 
  顾九思慢慢道:“他母亲年迈,一时走不了,估计还在城中。他应该是出荥阳城,你往西边东都方向以及南边通往益州方向去追。”
 
  “是。”
 
  沈明领了命令,立刻就赶了出去。顾九思站在门口,柳玉茹从屋内走了出来,有些疑惑道:“秦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你先休息,我去找几个人。”
 
  顾九思说完,便赶往了河堤。
 
  洛子商正在河堤上监工,看见顾九思来了,洛子商笑了笑:“顾大人。”
 
  “秦大人不见了。”
 
  顾九思开门见山,他观察着洛子商的神情,洛子商愣了愣,随后道:“什么叫不见了?”
 
  听到这一句,顾九思观察着洛子商神色,便知洛子商应当是当真不知道此事的。
 
  他转身就走,然后赶到了府衙,他找到了李玉昌,同李玉昌道:“李大人,秦大人不见了,在下想见见傅大人。”
 
  听到这话,李玉昌皱起眉头:“你妻子与此案有关,你不方便见他。”
 
  “李大人,”顾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秦大人出事可能与傅大人有关,您让我见见他,至少搞清楚秦大人是怎么不见的。李大人您办案秉公正直,是非分明,总不会糊里糊涂的就把案子判了。”
 
  李玉昌沉默了片刻,许久后,他终于道:“我去问。”
 
  顾九思一时有些恼了这个死脑筋,可他也知道,这正是李玉昌的可贵之处。他深吸了一口气,抬手道:“您请。”
 
  李玉昌点点头,领着人去找了傅宝元。
 
  顾九思跟着李玉昌去了牢房,他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李玉昌进去后不久,他走出来,平静道:“他说他不知道。”
 
  “不知道?”
 
  顾九思愣了愣,李玉昌点点头:“不肯说。”
 
  听这话,顾九思明白了,李玉昌估计是没问出来,他立刻往里面道:“我去看看。”
 
  李玉昌抬手拦住了他,顾九思被这么一拦,顿时恼了,怒道:“我说你这个人脑子是灌了铅吗?! 什么时候了,能撬开他的嘴的办法都要试试。秦楠为什么跑?不就是因为他手里握着重要的东西所以跑的吗?你现在拦着我,万一秦楠被人弄死在路上,这个案子怎么办?!”
 
  李玉昌被这么一通骂,倒是不说话了,等顾九思再冲进去,他也不拦了。
 
  顾九思一路冲到牢里,就看见傅宝元躺在床上,他还是平日那副乐呵呵的样子,一手撑着头,一手拿着筷子,悠然自得敲着碗,唱着些小调,与平日的讨好姿态比起来,倒是多了几分潇洒意味。
 
  顾九思看着傅宝元,朝着傅宝元道:“秦楠跑了,你知道吧。”
 
  傅宝元不搭理他,继续哼着调子。顾九思没说话,他抿了抿唇,接着道:“上一次,我的人去抓人,是不是你派人来给的执勤时间表?”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傅大人!”顾九思提了声音,“您现在不说出秦大人的下落,说不定就晚了!”
 
  听到这话,傅宝元轻笑了一声,他翻过身,背对着顾九思,不说话。
 
  顾九思见他的模样,他想了想,接着道:“我不知道你是善是恶,我也不知道秦大人打算做什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修黄河,可是我只是想做好这件事。”
 
  傅宝元唱曲的声音停了,顾九思捏起拳头:“我想修好黄河,我也想修好永州。这中间,我不放过一个坏人,可我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傅大人,如果你有冤屈,你可以说,你不必绕着弯子让秦大人去冒这个险,你可以信我。”
 
  “你一个年轻人,”傅宝元睁着眼,看着面前的墙面,平静道,“来永州搅和什么?随便走个样子,刷个政绩,捞一笔钱,回东都就是了。你年纪轻轻,正三品户部尚书,未来只要不走错路,他日早晚要走到你想走的位置去,何必贪功冒进,如此着急?”
 
  “因为我是官。”
 
  顾九思看着他,认真开口:“我在这个位置,我吃的是百姓供养的粮食,我拿的是百姓给的俸禄。我怎可尸位素餐,只求前程?陛下既然叫我来修黄河,我就要把黄河修好,我不能让扬州这么多钱白白搭进去,我也不想每一年朝廷年复一年接到黄河水患的消息。这本该是良田沃土,这里的百姓本该安居乐业,如果我能做到,我为什么不做?”
 
  “顾大人,”傅宝元轻叹,“这永州的百姓,永州的官都不管,你……”
 
  “我管。”
 
  顾九思果断开口,字字铿锵:“大夏有我顾九思,我活着一日,便要管百姓一日。”
 
  傅宝元没说话,他看着牢房黑漆漆的墙,不知道在想什么。顾九思见他不出声,继续道:“傅大人,我知道您不信我。可是您就算不信我,您也想想您一家老小。我知道您都安排好了,您心里不怕,可是您不怕,他们不怕吗?”
 
  “您现在指望秦大人为您做点什么,可如果您不是冤屈的,秦大人救不了您。如果您的确蒙冤,你让他一个人山高水远去替你伸冤,你不怕他出事吗?”
 
  “之前,”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就有人盯上他了,我让沈明守着,如今他走了,我们护不住他,你让他一个文官,如何护住自己?”
 
  傅宝元听着顾九思的话,许久后,他叹了口气,许久后,他慢慢道:“非我不愿,是他不愿。你既然已经猜出来他要做什么,便去找吧。”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便明白,傅宝元是说了秦楠的去向,顾九思正要说话,又听傅宝元接着道:“他爬不动山。”
 
  他爬不动山,又要往东都去,往东都除了官道,都必须爬山,所以秦楠必然是走了官道。而他为了甩开人,一定是要遮掩着离开……
 
  顾九思盘算着,傅宝元看他思索,他苦涩笑了笑:“你走的时候,让人给我送坛酒来。”
 
  顾九思应了声,他提步要走,走出门前,他突然听到傅宝元出声:“我来荥阳的时候,就你这般年纪。”
 
  顾九思顿住步子,而后他听到傅宝元笑着道:“一转眼,已经是把老骨头了。我不看到你,都忘记自己年轻时是什么模样了。”
 
  顾九思听着傅宝元的话,他回过头去,他看见傅宝元盘腿坐在石床上,他穿着官府,圆润的脸上带着沧桑的笑意。
 
  那一瞬间,顾九思有种错觉,他仿佛看到二十多岁的傅宝元,年少意气风发,盘腿坐在他面前,神色坚定又认真,似乎同他如今一样,怀揣着济世救民的想法,骨子里,心里,满是热血。
 
  他曾对天立誓,曾歃血为盟,曾许天下百姓绝不辜负,曾给这山河万丈豪情。
 
  这些年轻人做过的,他都做过。
 
  然而寒冰冷血,风寒冻骨。
 
  人生是最残酷的刀刃,无声无息,就能将人改成翻天覆地的模样。
 
  顾九思呆呆看着傅宝元,傅宝元似乎是看到他心里,他如长者一般挥手:“去吧,我等你的酒。”
 
第139章
 
  顾九思一路疾跑出去,刚到门口, 便见李玉昌站在原地, 他喘着粗气, 立刻到:“往东都官道方向找!”
 
  李玉昌点点头, 转过身去,便吩咐了外面的人。
 
  沈明正在追踪路上,得到了消息,他思索了片刻。
 
  如果秦楠是走官道,他不可能自己独身上路,这样太容易被排查,而且也不够安全, 那他只能隐匿于商队之中往东都前行。
 
  沈明立刻去调来这一日出城的商队名单。排除了秦楠还在办公的时间以及他发现秦楠失踪之后的时间, 一共有两个商队出城。沈明又调了这两个商队所有人的文牒登记, 发现并没有秦楠。
 
  没有秦楠, 那极大可能是他伪造了公文, 沈明也不再迟疑, 干脆带着人, 顺着商队的路就追了上去。
 
  当天晚上, 他便追到了两个商队,沈明直接抓了人来问,才得知一个叫洛南的人, 跟着他们商队出了城门之后,不久就自行上路了。
 
  沈明顺着消息一路找去,找到一家客栈, 还没进客栈之中,老远就听到打斗之声,沈明领了人冲过去,远远看到有一个人从二楼跳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后,就开始往山林里狂奔,沈明夜里眼尖,一眼就看出那人是秦楠,他疾驰而去,从马背边上抽了箭,弯弓搭箭,连射十余发,替秦楠阻拦着朝他奔过去的杀手。
 
  而秦楠也来不及看身后,不管不顾,只是朝着山里一路狂奔,沈明驾马追赶上去,同身后人说了句:“清场。”之后,便追着秦楠冲进了山林。
 
  “秦大人!”沈明追着他,大喊出声,“别跑,我是沈明!”
 
  然而听到这话,秦楠根本没有回头,甚至跑得更快。沈明暗骂了一声,追着他过去。
 
  秦楠铆足了劲儿跑,沈明虽然比他跑得快,但一开始距离差得太远,一时半会也没追上他。秦楠一路冲上山顶,沈明追着他到了悬崖边上,秦楠退无可退,沈明喘着气,抬手给自己扇着风,站在一边道:“跑,接着跑。”
 
  秦楠抱着个包裹,面上满是紧张。
 
  他发冠都乱了,全然没了平日那份冷漠自持,沈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一个文官,还挺能跑啊,君子六艺还教跑步的?”
 
  秦楠不说话,沈明歇够了,站直了身子:“行了,跟我回去吧,我不是来杀你抢东西的,你不用这么紧张。”
 
  “你放我走吧。”
 
  秦楠终于出声,他看着沈明,目光沉稳:“我不能回去。”
 
  “我放你,你去哪里?”
 
  沈明直接道:“你以为我们不清楚你拿着什么?你拿的肯定是证据,傅宝元都和九哥说了,你拿着千里迢迢去东都告御状,何必呢?九哥是好人,李大人也是好人,你把证据交给他们,他们会帮你的。你去告御状,今天要没我,你连命都没了知不知道?”
 
  “你放我走吧。”秦楠颤抖着声,沈明皱起眉头,“我知道你不信九哥,可我们相交也有一段时间了。秦大人,你知道我沈明是什么人,我用性命担保,你回去,不会有事。”
 
  秦楠不说话,沈明继续道:“你可能不了解九哥……”
 
  “那你了解吗?”
 
  秦楠直接开口:“我不了解他,你又了解他?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背后站着谁?他有什么目的,他背后人又有什么目的?就算我信他顾九思,”秦楠颇有些激动大吼,“你又焉知他不是棋子?你知道他舅舅什么人物?你让我回去,你才是犯傻!”
 
  “你为什么对九哥有这么大的偏见?”沈明有些不理解,“江大人是什么人,我不清楚。可江大人是江大人,九哥是九哥。我信九哥,就是信他分得清善恶是非,如果江大人是错的,他不会偏袒。你为什么要把他们搅在一起?”
 
  说着,沈明抿了抿唇,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足以让秦楠放下戒心,只是他向来笨拙,也说不出什么打动人的话,他憋了半天,只能道:“我也和你说不清楚,我们来荥阳也有一段时间了,秦大人,你也是看过风雨的人了,是是非非,你还不会用眼睛去看吗?”
 
  “眼睛会骗人。”秦楠神色认真,沈明轻嗤出声,“眼睛瞎了,心也瞎了?”
 
  秦楠微微一愣,沈明见他神色松动,他不着痕迹往前一步,继续道:“秦大人,东都局势复杂,你拿着证据回东都,且不说路上就危险至极,到了东都,证据落在谁的手里,又未可知。为什么不交给九……”
 
  话没说完,沈明猛地往前一扑,秦楠察觉他的意图,急急后退,他脚下一滑,直接往悬崖下跌了下去,沈明扑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你可真够沉的。”
 
  沈明拉着他,咬牙出声来。秦楠仰头看着沈明,他手里拿着证据,眼里露出哀求来:“我不能回去的。”
 
  “老子在,你怕个屁!”
 
  沈明大吼出声来:“老子带你回去,就拿命去保你!”
 
  “你保得住证据吗?!”
 
  秦楠也大吼出声来:“我除了我儿子,其他家人都藏在永州,你让我回去,如果他们被王思远抓住换证据,你让我怎么办?”
 
  “你现在就有办法了?你这么跑了,他们被抓了,你还能不回去?”
 
  沈明寻找着一个支撑点,涨红了脸骂着秦楠。秦楠听到这话,他慢慢笑起来。
 
  “不回去了。”
 
  他低喃出声。
 
  沈明微微一愣,随后他就明白过来,秦楠抱着的,竟然是舍了一家老小,都要保住证据的想法。
 
  但人非草木,如果骨肉至亲真的被用来作为要挟,哪怕抱着这样的信念,最后结果如何,又未可知。
 
  他怕自己面临这样的抉择,宁愿什么都不知道,千里奔赴东都,都不愿意回去。
 
  “懦夫……”
 
  沈明深吸了一口气,他找到了一个支撑点,开始往上拉秦楠。
 
  “哪里有……”他咬着牙关,猛地将秦楠拉了上来,大喝出声,“一开始就放弃自己家人的男人!”
 
  话音刚落,秦楠就被他扯了上来,猛地摔在了地上。
 
  秦楠刚滚到地上,沈明就一把绞住他的手,将他按在地上,秦楠开始奋力挣扎,沈明死死按住他,大声道:“为这种事放弃自己家人,你脑子有病吗?!你以为你去东都就能救傅宝元了?你以为你去东都就能扳倒他们了?我和九哥就是从东都来的,要是我们都是坏人,我们都不能帮你,这天下谁都帮不了你!”
 
  秦楠僵住了动作,沈明平静出声:“我以前也以为天下官都是狗官,可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官,便是顾九思。你问我为什么这么信九哥,我没法告诉你,但是秦大人,我可以答应你。”
 
  “如果顾九思真的是你说的狗官,我用性命也会护你回东都告御状。”
 
  秦楠没说话,沈明慢慢放开了他:“我也答应你,如果你跟我回去,我一定会去救你家人,就算我死了,也会把他们平平安安带回来。”
 
  “秦大人,”沈明认真开口,“你可信我?”
 
  秦楠不出声,他躺在地上,将证据压在自己身下。
 
  那是他和傅宝元漫长的人生。他看着前方的山崖,那似如他此刻人生,已经走到了绝境。
 
  他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天上的明月。他突然想——
 
  如果洛依水还在,她会希望他怎么做?
 
  千里赴东都呈上御状,放弃家人、一人独身前行,还是回荥阳,信……顾九思?
 
  想到顾九思,秦楠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对他有偏见。
 
  他知道,他没办法没有偏见。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依水,怎么办?
 
  他暗暗询问,而那冥冥之中,他脑海中想起的,却是洛依水过往最常对他说的话。
 
  懒洋洋的语调,拖长了声音,带着几分内敛的张扬狷狂——为什么不可以?
 
  秦楠,这世上,你想做什么,想改变什么,都可以。
 
  可保住家人,也可以保住朋友与道义。
 
  两全之法,他可以。
 
  “我回去。”
 
  秦楠终于出声,他撑起身子,沙哑出声:“我同你回去。”
 
  “好嘞!”
 
  沈明高兴道:“我带你回去。秦大人你放心,我在,保你家里人绝对没事儿。”
 
  秦楠没说话,他由沈明扶起来,沈明一路都在说话,似乎很是高兴。等进马车后,沈明高兴道:“秦大人,你说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你把家人放在永州,自己去东都,为什么不把家里人一起带走?”
 
  “路上危险。”秦楠平淡道,“我母亲身体不好,受不得颠簸,而且人太多,也带不走。只能藏起来。”
 
  “你不怕你去东都后证据还是交在了歹人手里,家里人还在永州没了?”
 
  “东都有陛下。”
 
  秦楠出声后,沈明撑着下巴,有些奇怪道:“归根到底,你还是不信九哥,那你怎么又决定回去?”
 
  “我不信他。”秦楠抬眼,看着沈明,认真道,“但我信你。”
 
  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有些不好意思直起了身子,他摆摆手,想说点自谦的官话,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后就拍了拍秦楠肩膀,高兴道:“你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的。”
 
  秦楠看着他高兴的样子,勉强勾了勾嘴角,算作笑了,沈明见他努力挤出个笑容,突然想起来:“这么算起来,秦楠,你是把我当朋友了?”
 
  “你与我不应当是同辈。”
 
  秦楠提醒他,沈明立刻道:“年龄算什么?重要的是你把我当朋友看待。秦楠,”沈明说着,认真起来,他一字一句承诺,“你既然信了我,我便是用命,也会偿还这份信任。”
 
  秦楠没说话,过了许久后,他才有些干涩地慢慢出声道:“谢谢。”
 
  沈明领着秦楠回了荥阳,这一路上,便已是三波截杀。好在沈明武艺高强,一路厮杀着将秦楠带了回去。
 
  等第二天正午,沈明领着秦楠回到县衙,李玉昌和顾九思听闻沈明回来了,赶紧领着人去接沈明和秦楠。两个人都满身是血,格外狼狈,沈明一回来就一副累趴下的模样道:“不行了不行了,天大的事儿也得先让我们睡一觉。”
 
  李玉昌点点头,顾九思转头便让人安排了洗漱,沈明见顾九思去安排,叫住顾九思道:“九哥。”
 
  顾九思顿住步子,沈明立刻道:“我要住在秦大人隔壁。”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他便领悟过来,沈明应当是想护着秦楠,他知道秦楠对他们一批人都有敌意,也就沈明勉强让他信任。于是顾九思点点头,便回去安排。
 
  秦楠听到沈明这么安排,便知这个一贯大大咧咧的人,是真的费心去实现他的承诺了。
 
  他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李玉昌平静道:“秦大人家人呢?”
 
  听到这一声询问,顾九思和沈明才便明白过来,如今秦楠开不开口,他家人的安危是十分关键的问题。沈明想了想,走到秦楠面前,小声道:“我去帮你家里人接过来吧?”
 
  秦楠皱了皱眉头,顾九思走上前道:“秦大人若没有绝对的把握藏好家里人,还是放到府衙来,让人日夜保护比较好。”
 
  秦楠犹豫了片刻,沈明斟酌着道:“还是听九哥的吧?”
 
  秦楠抿紧唇,片刻后,他让沈明低下头来,小声和沈明报了一个地址。
 
  沈明点点头:“我明白了,你先去歇息,我去接人。”
 
  “你一个人去。”
 
  秦楠吩咐,沈明点点头:“明白,我一个人去。”
 
  秦楠得了沈明的回复,终于安心下来,由侍从领着离开。沈明得不到歇息,同顾九思和李玉昌打了声招呼,便直接出了门。临到出门前,顾九思张口道:“我同你去吧?”
 
  “不必,”沈明摆摆手,“小事,我自个儿去就行了。”
 
  “你一个人去,是不是有些太托大了?”
 
  顾九思皱起眉头:“秦大人让你一个人去,是因为他不信任其他人,怕有奸细混在当中。可你一个人去,若是被人跟踪,到时候怕你一人难敌。我陪你去,要是出事了,也有人帮忙。”
 
  “算了吧。”沈明立刻道:“若真如你所说,要是出事了,得我们一起栽在那儿。”
 
  “那我给你个信号弹,”顾九思又道,“我准备好人,若是出了事,你立刻放信号弹。”
 
  “行。”
 
  沈明点点头,接了顾九思的信号弹,同他道:“我走了。”
 
  顾九思见他出去,便去点了人,然后时刻准备着。
 
  沈明一路朝着秦楠说的方向疾驰而去,他困得不行,只能在困的时候努力掐自己一把。
 
  秦楠将家人藏在郊外一个小村里,沈明到了他说的村子,便开始沿途问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了秦家的地方,他敲响了大门。
 
  敲了两下,没有人应,沈明觉得有些奇怪,想了想,他跳上墙头,往里一看,就立刻惊住了。
 
  庭院里还留着新鲜的血迹,整个院子里明显刚刚打斗过,但打斗得不算激烈,周边几乎没什么动静。
 
  沈明赶紧进了院子,四处翻找起来,他寻到了那些人绑人撤离的方向,心里又急又恼,赶紧发了信号弹,一路朝着痕迹追去。
 
  对方明显是只比他来得早一点点,应当走得不远,沈明一路追踪过去,他在外面追人的手段了得,而对方也明显不是省油的灯,等到了天黑,对方也不耐烦了,干脆留了几个人停下来拦住沈明,将人劫走了去。
 
  顾九思到的时候,沈明正被几个人围殴,他浑身是血,顾九思领着人冲进来,那些人掉头就跑,沈明大叫了一声:“抓住他们!”
 
  无需沈明多说,顾九思便令人冲了上去,然而对方却是十分狠辣,在被抓到的一瞬,他们便当场咬破了毒囊,几乎没给顾九思任何审问的时间,就直接成了一具尸体。
 
  沈明见这些人倒在地上,转头就往密林深处冲去,顾九思叫住他:“沈明!”
 
  沈明不管不顾,往前冲去,顾九思冲到前方一把抓住他,他见沈明状态不对,立刻道:“你去做什么?”
 
  “追人。”
 
  沈明急急往前,顾九思紧跟着他,立刻道:“他们和你纠缠多久了?”
 
  “半个时辰。”
 
  “你有追踪的线索吗?”
 
  “没有。”
 
  “那你还追什么?”
 
  顾九思冰冷出声,沈明抬起头来,怒喝道:“那就不追了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沈明转身朝着密林深处去:“我看见他们往这个方向去的,我要继续追,我答应过秦楠,我得保住他家人,我绝对不能让他们走,我……”
 
  “沈明!”
 
  顾九思拉住他:“你冷静点!”
 
  “我答应过他!我答应过他!”
 
  沈明大吼出声:“这辈子第一次有人把命交给我,”沈明看着顾九思,他浑身是伤是血,整个人仿佛是血水里捞出来一般,满是血丝的眼里含了泪光,“我不想辜负他。”
 
  顾九思没说话,沈明声音低哑:“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做成过什么事。大家都说我冲动,都觉得我傻,我知道。”
 
  “这是第一次有人期待我,九哥。”他认真道,“我拼了命,也不想辜负他。”
 
  “这不是你的错……”
 
  “他们是跟着我来的!”
 
  沈明抓着刀,茫然四顾:“我再小心一点就好了……我路上再多绕几道弯,再多警觉一点,再……”
 
  “沈明,人能力有极限,”顾九思皱着眉头,“你不是神,你能力有极限。”
 
  “那我怎敢答应他?”
 
  沈明看着顾九思,终于颤抖出声:“如果我做不到,我怎么能答应他?”
 
  顾九思没有说话。
 
  山中明月高照,初秋寒风呼啸而过。
 
  而秦楠一觉睡醒过来,他坐在饭桌面前,喝了一口小米粥,问身后侍从道:“沈大人可回来了?”
 
  侍从没有回应,他走上前来,从袖中递了一个盒子到秦楠面前。
 
  “秦大人,您的信。”
 
  秦楠看着那个盒子,面色很平静,甚至带了一种通透的了然。
 
  他苦笑了一声,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放着他母亲的发簪,那是她从不离身的发簪。
 
  “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侍从站在他身后,声音很平和,“大人说,您心里应该清楚。大人还说了,秦老夫人身体欠佳,是因独自一人抚养秦大人半生太过劳苦所致,还望秦大人铭记生养之恩。”
 
  秦楠握着发簪,手微微颤抖。
 
  “他想做什么?想要我手里的东西?”
 
  “大人知道你手里有什么东西,”侍从平静道,“等傅宝元处斩后,大人会派人协助您去东都告御状。”
 
  “告什么?”
 
  “顾九思和李玉昌拒收证据,故意杀害朝廷忠臣,这不值得秦大人亲赴东都告御状吗?”
 
  侍从轻笑起来:“秦大人,没有人能清白一辈子,二十年了,您和傅宝元,也该成为永州的官了。”
 
第140章
 
  顾九思强行将沈明拖了回来,让人继续大范围搜捕, 沈明坐在马车里, 静静靠着马车。连日奔波, 他身体早就到极限了, 此刻靠着马车,顾九思一言不发,哪怕心里都是事,他也忍不住觉得有些困,于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恍恍惚惚。
 
  顾九思一面翻着卷宗,一面抬眼看向沈明, 叹了口气道:“你别想了, 先好好休息吧。”
 
  “九哥……”沈明闭着眼, 慢慢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
 
  “错不在你。”
 
  顾九思摇摇头:“每个人都只是在尽量做自己能做的事, 你尽力了, 那便够了。”
 
  沈明没有说话, 顾九思知道劝不了他, 想了想,终于也只能说一句:“你好好休息,想也是无用。回去后, 你还得去见秦楠,路还没走绝,我们还能想办法。”
 
  听到这话, 沈明身子僵了僵,片刻后,他低下头来,沙哑出声道:“好。”
 
  彻底不再想这件事,终归已经是这样的结果,放下了之后,入睡倒是很快。
 
  沈明闭着眼睛,浑浑噩噩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府邸。顾九思叫醒了他,沈明睁开眼睛,恍惚了片刻后,他得知到了,便直起身下了马车。
 
  刚下马车,往里走得没有片刻,顾九思就看李玉昌拦在了路上,他紧皱着眉头,神色不善,顾九思一见李玉昌的神情,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上前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秦大人醒了。”
 
  李玉昌抬眼看向顾九思:“要求自己回家,说自己只是出门一趟,忘了报假而已。”
 
  听到这话,顾九思神色迅速冷了下去,秦楠这个说法,就是彻底否认了自己证人的身份,不愿意再牵入这个案子了。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终于道:“他身边侍从全换一遍,肯定有王家的人。”
 
  “已经换了。”
 
  李玉昌开口,然后两人就陷入了僵局。
 
  李玉昌查这个案子,所有的线索就到王厚纯便断了,而王厚纯将一切都咬死在傅宝元身上,这个案子,按照这个局面,也只能处理王厚纯和傅宝元。
 
  可一旦这个案子以这样的结果结案,那朝廷的威慑力,就会大大下降,整个永州都知道,朝廷拿王思远没有办法。日后想在永州再做事,那就更难了。
 
  但关键证据在秦楠这里,秦楠如果不给证据,再查下去,傅宝元怕是拖不到那时候。
 
  两人沉默着不说话,这时候外面传来了车马声,所有人转过头去,便听见王思远高兴了声音响了起来:“李大人。”
 
  大家转过头去,王思远领着下人,从马车走了下来,看着李玉昌道:“下官听闻秦大人回来了,这里还有许多公务要与秦大人商讨,不知可方便?”
 
  三个人都不说话,王思远走进院子,叹了口气道:“之前秦大人同我说他母亲身体不好,要送回老家休养,我还劝他别这么着急,这么突然一去几天,许多事儿都没人办的了,下官怕他继续耽搁,只能亲自来接人,现下县衙里许多官员还等着秦大人一起去商讨政务呢。”
 
  这话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王思远这是来要人。
 
  如果秦楠不说明自己证人的身份,他作为刺史,顾九思也好、李玉昌也好,的确没有什么拘着他的理由。
 
  王思远等了片刻,有些奇怪道:“二位大人怎么不说话?”
 
  “秦大人才休息下,”顾九思终于开口道,“他今日身体不适,王大人不如明日再来。”
 
  “哦?”王思远露出关心的表情道,“秦大人身体不好?那下官更要去看看了,来都来了,人一面都见不到,太过失礼了吧?”
 
  这话让在场人都沉默下去,顾九思思索着,正要开口,就听沈明突然开口道:“我去同秦大人说一声,他大概还在休息。”
 
  说完,沈明便转身离开。王思远低笑了一声,转头同李玉昌道:“李大人,傅大人行刑的日子可定好了?”
 
  沈明的脚步顿住了,李玉昌神色平静:“有新证据,续延迟。”
 
  “若新证据没了呢?”王思远看着李玉昌道,“听闻李大人最遵纪守法不过,凡事都要看证据,看明文条例,若是没什么新证据,傅大人如今证据确凿,也是时候宣判行刑了吧?”
 
  李玉昌点点头:“按律,应当。”
 
  王思远舒了口气,露出赞叹的表情道:“我便知李大人高风亮节,是刑部最令人放心的大人了。”
 
  这次李玉昌没有回话,沈明捏起拳头,提步离开。
 
  等沈明离开后,王思远想了想,看了看天色道:“既然天色已晚,秦大人还在休息,那下官明日再来吧。等到明日,”王思远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来,“秦大人可别再继续不适下去了。”
 
  说完之后,王思远恭敬告辞,领着人潇洒离开。
 
  等庭院里只剩下李玉昌和顾九思,顾九思转头看向李玉昌,冷声道:“即便知道傅大人可能是冤枉,李大人也要判下去吗?”
 
  李玉昌抬眼看向顾九思:“有证据吗?”
 
  顾九思没说话,李玉昌继续道:“你说他愿望,有证据吗?”
 
  “你明知秦楠前后翻供……”
 
  “你也知他前后翻供。”
 
  李玉昌冷静道:“刑部做事,看证据,讲律法,律法如何规定,便如何行事。判一人有罪看证据,判一有罪的人无罪也当看证据。如何判看条例,什么时候判,也看条例。若《夏律》不曾写,我能凭良心做事,写了的,我就得凭律法做事。”
 
  “那你对的起你的良心吗?!”
 
  顾九思忍不住提了声:“是是非非,你心里不明白吗?!”
 
  “我的心,又一定是对的吗?”
 
  李玉昌抬眼看着顾九思,两人平静对立:“顾大人,这世上有如你这样热血的官员,你们相信你们的眼睛,相信自己的信仰,相信自己的执着,我理解,也赞成。可这世上有了情,就得有理。所谓理,就只能根据已有的证据,不能根据未有的推测。若人人都依靠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自己的道义来判断这世间谁该死、谁不该,谁该接受怎样的判决,谁该如何活着,那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立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眼,同一个人,你看他该死,我看他不该,这又要怎样判决?”
 
  “所谓律法,不过是最大可能性找到判断公正的法子,纵然它会有错,可它既然已经是最好的法子,那我就得维护它的公正。不能一些人被律法处置,一些人因为我的心相信他所以就可以不被律法处置。顾九思,你的正义是你的心,”李玉昌冷澈的眼里不带一丝情绪,“可我的正义,是我的法。”
 
  “若你想救傅宝元,”李玉昌加重了字音,“拿证据来!”
 
  顾九思没说话,两人静静对立,许久后,顾九思抬起手来,他双手放在身前,对着李玉昌深深鞠躬。
 
  “你这是何意?”
 
  李玉昌僵着声音,顾九思直起身来:“李大人,”他看着他,认真道,“您没错,大夏有您,是大夏的幸运。”
 
  “如您所说,”顾九思冷静道,“我会去找证据,还请大人,在律法之内,尽量拖延。”
 
  李玉昌没有出声,权做默认。
 
  顾九思转过身去,走了没有两步,李玉昌突然叫住他:“顾大人,”顾九思背对着他停下步子,李玉昌停顿了片刻,生涩道,“大夏有你,亦是幸运。”
 
  顾九思没说话,片刻后,他转过头来,朝李玉昌笑了笑:“是,您说得没错。”
 
  这个国家,会有很好的未来。因为他有这样好的一批年轻人。
 
  顾九思说完,他深吸了一口气,提步走出去。
 
  顾九思和李玉昌聊着天时,沈明进了秦楠的屋子。
 
  秦楠在收拾东西,他神色很平静,似乎已经预料到所有事。
 
  沈明站在门口,他看着秦楠的背影,好久后,他才沙哑出声:“对不起。”
 
  秦楠动作顿了顿,片刻后,他慢慢叹息出声:“你尽力了,”他低声道,“我明了,你不必愧疚。”
 
  “对不起……”沈明提着刀,眼泪流下来,他不停出声,“对不起……对不起……”
 
  秦楠东西收拾不下去了,他慢慢直起身来,转过头,看见停在门口的青年。
 
  他如同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低低抽噎。
 
  秦楠静静注视着他,好久后,他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方方帕,温和道:“莫哭了,你没错,你只是……”
 
  说着,秦楠苦笑起来:“太年轻。”
 
  “你和顾九思啊,都不知道这世上的人能坏到什么程度。你们不知道这永州上上下下有多少他们的人,不知道他们能在这地盘上呆这么久能有多少能耐。沈明,你尽力了。我以前……”
 
  秦楠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笑道:“和宝元,也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宝元、还有好几个朋友,一同被调任到永州。”
 
  秦楠说着,抬起头来,看向远方,神色带着怀念:“我们来的时候,都想着大干一场。二十年前,我们在永州一连办了上百位官员。”
 
  沈明顿住了,他有些诧异,他根本无法想象,秦楠和傅宝元,居然也有这样的人生。
 
  他呆呆看着秦楠,秦楠平静道:“我和宝元是官位最低的,所以能做的事也少,那时候我们有六个人,每天热血沸腾讨论,如何解决黄河水患,如何让永州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不懂,一连办了上百名官员,后来六个人,被刺杀有之,被流放有之,还有一位,”秦楠苦笑,“在永州蒙冤,被剜去髌骨,他一路爬到了东都,击响了东都大理寺的大门。”
 
  “然后呢?”沈明听得有些发愣,秦楠笑了笑,温和道,“然后他被大理寺的人扔了出来。那时候是冬天,东都那夜下了大雪,我找到他的时候,”秦楠顿了顿,而后他转过头去,声音带了哽咽,“尸体埋在雪里,已经彻底僵了。”
 
  沈明没想了想:“那,还有一位呢?”
 
  秦楠没说话,好久后,他低笑:“还有一位,被我和傅宝元联手检举,斩了。”
 
  “你……”
 
  沈明睁大了眼睛,秦楠扭头看着窗外,慢慢道:“当时我们知道我们已经被盯上了,如果不是拿他当投名状,我们三个人,一个都留不下来。”
 
  “可他是你们兄弟……”
 
  沈明喃喃出声,秦楠沙哑道:“他知道的。”
 
  “我们以为他不知道,但送行的时候,他和我们说,他知道,也愿意。他只求一件事,我和傅宝元,这一辈子,得记得他为何而死。”
 
  “我和宝元在永州,我们韬光养晦,我们准备了二十年,”秦楠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一辈子记得他们怎么死,哪怕我和宝元现在已经没了什么守护百姓、守天下黎民的心思,可是我和宝元,也会遵守自己的承诺。”
 
  “证据我会留给你。”秦楠闭着眼,痛苦出声,“我会假意与他们合作,你让顾九思准备好,一旦他们准备宣判,永州必定大乱。他们是打算温水煮青蛙还是快刀斩乱麻,那是他们的决定。我只求一件事……”
 
  “什么?”
 
  “保住傅宝元。”秦楠回头看向沈明,神色认真,“我可以死,我的孩子已经安置好了,我母亲年岁也已经大了。可宝元不一样,他还有孩子,有家庭。我希望他能好好活着。”
 
  “他们打算等顾九思和李玉昌斩了傅宝元后,让我站出来作证,说明他们错杀了傅宝元,到时候王思远估计会随便推几个人出来抵罪,然后以此罪名扳倒顾九思和李玉昌。我会假意与他们合作,证据留在你们这里,你们看准时机出手,我随时配合。”
 
  “你家人呢?”
 
  沈明愣愣开口:“不管了吗?”
 
  “从我回来准备好做这件事开始,”秦楠平静道,“就已经管不了了。”
 
  “只是说,”秦楠苦笑道,“得回来自己亲手做这个抉择,去面对这件事,有点太过残忍了。”
 
  沈明没说话,秦楠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呆着了,去找顾九思商量吧。我不喜欢和这小子说话。”
 
  沈明被他这么一推,呆呆往前走去。
 
  外面下着小雨,雨声淅淅沥沥。
 
  他脑海里回荡着许多话,他年少入世,学艺高门,他当过百姓、当过山匪、当过官员。
 
  他的师父曾告诉他,江湖人,最重的便是承诺。
 
  而秦楠也同他说,他和傅宝元,守一个承诺,一守就是一生。
 
  君子一诺二十载,何妨生死慰故人。
 
  他停在门口,脑海里闪过秦楠的母亲,那个女人温柔又慈祥,躺在病床时候,会和他说秦楠小的时候。
 
  他想起秦楠过去,坐在竹屋里,认真绘着纸扇,陪伴着一座牌位,悠闲自在。
 
  他要傅宝元活着,因为他没有傅宝元牵挂多。
 
  而他沈明呢?
 
  他这一生,父母早逝,又无兄弟姐妹,他一生唯一的牵挂……
 
  他脑海中闪过一个姑娘,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手里沾着血,整个人警惕又惶恐。
 
  他看着不由得笑了,直接道:“杀了人啊?”
 
  姑娘不说话,他走到她面前,给了她一方白帕:“别慌。”
 
  他低声说:“第一次都这样,坏人的血留在手上,是能洗干净的。”
 
  姑娘愣了愣,她慢慢抬起头,诧异看着他。
 
  “谢……”她沙哑出声,“谢谢……”
 
  想到那一声谢谢,沈明忍不住笑了。
 
  他唯一的牵挂,也算不上牵挂,到头来,其实也只是一声“谢谢”,如是而已。
 
  没有他,那姑娘也能活得很好,他来去孑然一身,若这里有人最可以去死,应当是他沈明。
 
  他忽的下了决定,平静道:“你别担心。”
 
  秦楠有些诧异抬头,沈明背对着他,坚定又认真道:“老子说到做到。”
 
  说完,他大步跨了出去,秦楠有些茫然,而沈明冲到马厩,拉了一匹马,便打马冲了出去。
 
  第一场秋雨淅淅沥沥落下来,柳玉茹打着伞回府,她才到门口,就看见沈明冲了出去。柳玉茹不由得有些疑惑道:“这个点了,还这么急出去做什么?”
 
  “是呢,”印红也不解道,“叶小姐的信才来,都来不及给他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温和道:“终归会回来的。”
 
  而沈明打着马,他在风雨里,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勇气。
 
  因不知山中有老虎而大声叫嚷的人叫无知,若明知山有虎,却因信仰执意前行的人,方才叫勇敢。
 
  他只是突然有点遗憾。
 
  他很想再去见一次叶韵,说两句话,见她笑一笑。
 
  他想他该同叶韵说的。
 
  我第一次见你呀,就觉得你好看极了。
 
  仰头对我说谢谢的那一瞬间,我就心动了。
 
第141章
 
  沈明冲出门去,路过拐角, 便吹了一口哨子, 街边一个乞丐站了起来, 沈明驾马冲过去, 低声道:“王思远往哪儿去了?”
 
  “王府。”
 
  乞丐恭敬出声:“看方向,应当是回家了。”
 
  沈明点点头,随后道:“你当没看见过我。”
 
  说完,沈明就朝着乞丐指的方向赶了过去。
 
  他盘算着马车行路的速度和距离,在路上和顾九思埋着的线人借了刀、弓箭、以及一些简陋机关必须的工具。
 
  接着他背了两把大刀,手脚上都绑了短刀,带着满满两盒箭匣和弓箭, 提前冲到了王思远必经之路上。
 
  他看了一眼地面, 确定没有马车路过之后, 在地面上开始布置起简陋的机关。等他利用绳子、石头等东西准备好之后, 他便趴到墙边等着。
 
  秋夜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 他趴在屋檐之上, 一动不动潜伏着。他突然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还没遇到顾九思的时候, 那时候他一个人行走江湖, 除了熊哥之外,他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熊哥帮不了他什么忙, 所以他永远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他杀贪官,当山匪,一个人劫富济贫, 逃亡奔波。
 
  他像一匹孤狼,凶狠又绝望行走在这黯淡无光的世界。
 
  是柳玉茹和顾九思带给他希望,是他们让他看到,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这么上位者有着良知。他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奋斗在这世界。
 
  他坚守的道义从不可笑,他所期盼的世间也同样有人不顾性命期盼着。
 
  他有了朋友,他有顾九思当九哥,有周烨、有叶世安,甚至于他还因为停下脚步,软了心肠,居然还想着喜欢一个姑娘,日后建功立业,还能娶她。
 
  他仿佛是有了一场美丽又漫长的梦,然而这一场秋雨拍打下来,一寸一寸浇醒他的时候,他才慢慢醒悟过来。
 
  这一切都是幻梦,他永远都进入不了这个圈子,永远都只是一匹孤狼。
 
  他学不了官场上的隐忍,他什么都没有,他有的,从来都只有手里的刀。
 
  他最擅长的,从来都不是当一个侍卫,一个士兵。
 
  他最擅长的——
 
  沈明压低了身子,他看着王思远的马车慢慢走过来,他从身侧箭盒抽了三只箭,悄无声息搭上了弓,瞄在了护着马车的周边人身上。
 
  在马车入巷,碾过他准备好的绳子后不久,羽箭飞射而出,当场射中三人!
 
  而后沈明抬手搭弓,在众人慌乱之间飞快将用箭拦住这些人的去路。他带着一种超凡的冷静,看着血水在地面蔓延开去,听着人马慌乱的声音,看着信号弹飞到天上,“嘭”的响出声来。
 
  他内心一片清明,他清楚知道。
 
  他这辈子,唯一能做好的事,就是杀人。
 
  他将箭迅速用完,在消耗完第一波敌人之后,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直接从房檐上冲下去,落到王思远马车之上。
 
  但他刚一出现,王思远的侍卫便放了箭,逼得他只能滚落到地上。
 
  沈明扫了一遍周边,算了现在的人和最近的增援距离需要的时间,他拔出刀来,和所有人厮杀起来。
 
  他一切求快,根本不顾生死,哪怕是扛上对方一刀,他都要将对方击毙。
 
  于是所有只发生在瞬息之间,王思远的车夫看着沈明一人鏖战十几名顶尖侍卫,他吓得赶紧驾着马车原路返回去。
 
  而这时候,沈明一刀斩下最后一个人头颅,朝着马车就追了过去。他抬手扔刀,刀直直贯穿了马夫的胸口,与此同时,马踩在了他早布置好的绳子之上,嘶鸣一声之后,狠狠摔在了地上。
 
  沈明提着刀走了过去,他浑身染血,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他用刀挑起帘子,喘着粗气。
 
  王思远躲在马车里,他浑身都在颤抖,似乎是怕急了。
 
  沈明朝他伸出手,王思远疯狂踹着他,大声叫嚷道:“沈明,你放肆!我的人已经去叫人了,我要有三长两短,你和顾九思都跑不掉!”
 
  沈明没管他,他直接把人拖出来,一个手刀就将人砍晕了过去。
 
  而后他扛着王思远,翻到隔壁民居之中,然后绕过巷子,往城市边缘走了过去。
 
  他一路狂奔了许久,终于翻到了一家极其偏僻的民居。他拖着王思远在这户民居中暗暗观察了片刻,确定了整个房子的布局和家中人数后,他趁着这户人家睡着,进门之后直接打晕了主人家,然后将人捆了起来,蒙住了双眼,接着将王思远拖了进来。
 
  这户人家酿酒,家里有一个酒窖,沈明将王思远拖到地窖,然后将人绑在了椅子上,蒙上了眼睛,接着拿出酒来,直接泼在了王思远的身上。
 
  王思远被酒泼醒,他惊醒过来,立刻大吼出声:“沈明?!你把我绑哪儿去了?沈明,你不要命了?!”
 
  “你再多吼一声,”沈明冰冷道,“我就斩你一根手指。”
 
  听到这话,王思远当场噤了声。房间里死一般寂静,王思远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迅速冷静下来,慢慢劝道:“沈明,我知道,你是被逼急了,但这事儿不是不可以谈。顾九思就是想修好黄河,我也不是不能接受,我们不必这样动武。我毕竟是朝廷命官,我侍卫都看见了你,如果我出了事,按照大夏律,你是要被夷三族的。”
 
  沈明不说话,他喝了一口酒,王思远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被说动,继续劝道:“你现在放了我,我保证既往不咎。而且顾九思要谈什么,我都可以和他商量,至少修黄河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再阻拦。我知道您的厉害了,我年纪大,受不起这样的折腾……”
 
  “秦楠家人在哪里?”
 
  沈明直接开口,王思远愣了片刻,随后他勉强笑起来:“这……这我哪儿……”
 
  话没说完,王思远就感觉有什么冰冷的东西抵在了他指甲缝之中。
 
  “王大人你知道吗,”沈明声音很轻,“我以前,出身山匪,我见过很多次他们审讯犯人,有很多种法子,最常用的是拔指甲。”
 
  “沈……沈大人……”王思远声音颤抖,沈明平静道,“王大人,你年纪大了,我想着,你应该不想遭这种罪。所以还麻烦你实诚点,别给我耍花招。我就问你,”钢针猛地刺入王思远指尖,与此同时,沈明用一块抹布直接堵进王思远嘴里,把他痛苦的吼叫声全都堵了回去,沈明淡道,“秦大人的家人,在哪里?”
 
  王思远在遇袭的最初就放了信号弹,顾九思还在书房里想着办法,骤然听见了信号弹的声音,他转头看过去,颇有些诧异道:“这是哪家的信号?”
 
  信号弹这种东西,主要是用烟花制成,有不同的标识。平日顾九思虽然也经常见,但在城里放信号弹的,却还是头一次。毕竟在城里动手,增援太快,很难有什么结果。
 
  木南听到顾九思这么问,立刻道:“我让人去打听。”
 
  说完,木南便走了出去,出去还没多久,顾九思便听到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听虎子的声音响起来道:“九爷不好了,沈明把王思远劫了!”
 
  “什么?!”
 
  顾九思猛地抬头,满脸震惊:“你说谁把谁劫了?”
 
  “就在不久之前,我的人告诉我,说沈明问了他们王思远的去向,然后和他们借了刀箭这些东西,我本来就想来禀报你,但才到门口,就看见王思远放了信号弹,王家侍卫大批增援去白衣巷了。”
 
  “派人过去。”顾九思立刻道,“不能让他们抓到沈明。”
 
  “我已经让人过去了,”虎子说着,有些为难道,“但……我想着,这事儿如果要出面周旋,是不是不太妥当?”
 
  顾九思被这么提醒,便反应过来。
 
  沈明本就是他的人,如今去劫了王思远,不管王思远有没有罪,如今都是朝廷命官,在官员没有任何证据获罪的情况下去截杀这个官员,哪怕日后王思远定罪,这也是重罪。
 
  如果他不插手,日后将沈明推出去,便可以说这是沈明一个人的事。可一旦他现在增援,那就是他指使沈明行事。
 
  “沈明没有和咱们要人,哪怕是我的人,他也都说的是让他们当没看见他……”
 
  虎子犹豫着道:“沈明的意思……我觉得,九爷应该明白了。”
 
  为什么一个人去,为什么一声不吭的去。
 
  就是为了不牵连他,甚至于之后,他还可能要他亲手把自己送到官府去。
 
  顾九思知道沈明的意思,他忍不住捏紧了拳头,绷紧了身子,他觉得有什么涌到喉咙,卡在那里,疼得他眼眶疼了起来。
 
  “去找……”
 
  他沙哑出声:“不能让他们先找到他。”
 
  “可是……”
 
  “去找!”
 
  顾九思大吼出声:“我不管他怎么想,我也不管你们怎么想,”顾九思定定看着虎子,咬牙道,“我不会放他一个人去扛这些事。去找到他,把他安安稳稳,给我带回来。”
 
  虎子听着顾九思的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是。”
 
  等虎子领着人走出去后,顾九思站在原地,许久后,他猛地伸出手去,将桌上所有东西都挥开,砸翻在地。
 
  柳玉茹刚刚闻讯赶过来,刚到门口,就看见顾九思掀了东西。她愣了愣,顾九思红着眼抬头,见得是她,他才收敛了情绪,低声道:“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沈明出了事。”
 
  柳玉茹抿唇道:“我过来问问。”
 
  顾九思应了一声,蹲下身来,开始收拾东西。柳玉茹挥了挥手,下人便都离开了去。柳玉茹蹲下身来,陪着顾九思一起捡东西,平静道:“他怎么了?”
 
  “自己去劫了王思远,”他声音带着鼻音,“人现在找不到了。”
 
  柳玉茹没说话,他们两蹲在地上,一起收拾着东西,仿佛是在收拾顾九思那一片凌乱的内心。
 
  柳玉茹动作很慢,很稳,顾九思看着她纤白的手慢慢整理着他打乱的东西,让那些东西重新归为,他似乎也在这个过程里,无声获得了某种宁静。
 
  他蹲在地上,沙哑着出声道:“玉茹,你说,为什么没有任何改变呢?”
 
  柳玉茹手顿住,顾九思抬起头来,红着眼看着他:“为什么,当年我救不了文昌,今天我还是一样。”
 
  “为什么他们总这么傻?文昌要回去救他家人,阿明要拿他的命去换他的道义,他们怎么就怎么傻?他们怎么就不明白,”顾九思再也绷不住,哽咽出声,“只有活着,才有办法走下去。”
 
  “怎么就劝不住呢?”顾九思闭上眼睛,柳玉茹伸出手去,将这个人抱在怀里,顾九思靠着她,颤抖着身子,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仗,“怎么就要一个人去逞英雄,一个人去扛所有事?他怎么就不能再等等,再等等,我或许就有办法了呢?”
 
  “怎么就一定要选这样一条路……”
 
  柳玉茹没说话,她轻拍着他的背,无声安抚着他,听着他道:“怎么就,一定要一个人走呢?”
 
  “因为,”柳玉茹温和出声,“他是你兄弟。九思,”她轻叹出声,“你们都是一样的人。”
 
  谁都想把好的东西给对方,谁都不想连累别人。
 
  可是谁都想帮着对方,谁都想让对方好好的。
 
  “九思,”柳玉茹慢慢道,“总会有办法。只要活下去,一切都会有转机。我们先找到他,嗯?”
 
  顾九思没说话,他靠着她,好久后,他应声道:“好。”
 
  他沙哑道:“我去找他。”
 
  “我陪你。”
 
  柳玉茹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攥在手心:“他不会有事的。”
 
  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撑起了身子,他站起身来,然后伸出手,将柳玉茹也拉了起来。
 
  柳玉茹拿了帕子,替顾九思擦了眼泪,两人正要说话,就听外面传来了官兵的声音,随后一个男声怒喝出声:“顾九思,你把沈明交出来!”
 
  顾九思脸上一冷,柳玉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冷静些。”
 
  顾九思点点头,他走了出去,便看见一个青年站在雨里,他看上去年近三十,顾九思认出来,这是王思远的二公子王树生,王家大公子在东都任职,二公子在荥阳陪同王厚纯一起照顾王家产业。顾九思面色不动,冷然道:“王二公子找沈公子有何贵干?”
 
  “你少揣着明白装糊涂,”王树生明显是气急了,怒道,“他将我父亲绑了,你速速交出人来。当街绑架朝廷正四品大臣,他沈明是哪里来的胆子?顾大人,”王树生冷下声来,“王某劝您不要刻意包庇,否则绑架朝廷命官这样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
 
  “绑了王大人?”顾九思假作诧异,“王大人平日出行这么多侍卫,沈公子一个人,就能绑了王大人?”
 
  “顾九思!”
 
  王树生往前冲上来,被旁边人拦住,那人是王府管家,他拉着王树生,低声道:“公子冷静。”
 
  说着,这人便上前来,朝着顾九思恭敬作揖道:“顾大人,在下王府管事王贺,方才我家公子因大人失踪,心中焦急,有失礼之举,还望海涵。”
 
  “无妨。”
 
  顾九思冷淡道:“只是本官当真不知沈公子身在何处。他早已辞官,不受本官管辖,你们找错人了。”
 
  “顾大人,”王贺笑了笑,“其实王府知道,沈公子不过是想带大人去喝杯茶,只要大人平安归来,不过就是喝茶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这话顾九思听明白,是王贺的让步,只要王思远回来,他们就可以不处理这件事。
 
  顾九思抿了抿唇,他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本官当真不知沈公子下落。”
 
  “你……”王树生焦急出声,顾九思打断了他的话,“只能说,尽量一试。”
 
  这话便是松口的意思,王贺舒了口气,他退了一步,恭敬道:“那我家公子,恭候佳音。”
 
  顾九思点了点头,王贺和王树生告辞之后,便领着人离开。等他们离开后,顾九思立刻叫上所有人,开始四处寻找沈明。
 
  其他人靠找,可顾九思和柳玉茹明白,以沈明的能力,既然藏起来了,想要主动找到他,太难了。
 
  而时间越长,王思远活下来的机会越小。如果王思远死了,沈明也就保不住了。
 
  于是顾九思和柳玉茹这些熟悉沈明的人,就只能在大街上,用最原始的方式找他。
 
  王家锁了城,沈明出不去,而且他既然劫了王思远,一定是为了证据,不可能走太远。
 
  于是顾九思和柳玉茹就在大街上,一条街一条街叫着他的名字喊过去。
 
  秋雨一下就没有尽头,沈明的名字一声一声回荡在街上。而沈明包扎好伤口后,解开了那户民居主人的绳子,扛着王思远已经不成人样的尸体,揣着证据,便跳出了民居。
 
  他将王思远的尸体随意抛在了一个巷子,然后就听见了柳玉茹的声音。
 
  柳玉茹声音已经哑了,可还在执着喊着他。
 
  沈明眼眶一热,他低下头去,匆匆离开。
 
  然而这满城似乎都是他的名字,他总听见有人在叫他,印红、虎子、柳玉茹……
 
  一声一声,叫着他。
 
  沈明。
 
  你回来。
 
  我们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沈明,你回来。
 
  他不敢听这些呼唤,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行走在夜里的亡魂,听着这些呼唤,他总忍不住回去。
 
  他身上的伤又撕开,浸出血来。
 
  他有些熬不住了,便随意翻进了一家酒馆。夜里酒馆早已打烊,他翻了酒来,扯开伤口浇灌上去。
 
  然后听见外面传来了顾九思的声音。
 
  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是声带活生生撕扯开来,还带着血腥气,听着就觉得疼。
 
  可他还是在喊。
 
  “沈明。”
 
  你回来。
 
  沈明顿住了动作,而后他就听见外面传来疲惫的脚步声,接着似乎有人坐在了门口。
 
  顾九思累了。
 
  他找了大半夜,有些走不动了。于是他坐下来,在这家酒馆门口靠着大门,歇息片刻。
 
  然而当他做下去后不久,他就听到了一声呼唤:“九哥。”
 
  顾九思猛地坐直了身子,正要开口,就听沈明道:“你别动,你若进来,我就走了。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阿明,”顾九思不敢再动,他知道,以沈明的身手,他若强行进门,他一定能又跑了去,于是他只能劝说道,“我和王家说好了,只要把王思远交回来,一切既往不咎。”
 
  “他死了。”
 
  沈明开口,顾九思惊在原地,沈明快速道:“过刑时候熬不住去了。我问出了秦大人家人的位置,现在我去救人,天亮之前,我会把人送到顾府后门,你在那里等着。他还招了许多事,都是他过往犯下的案子,证据我一并留在这里。你不要着急办人,等永州兵到了,再动手。”
 
  说着,沈明顿了顿。
 
  他捂着伤口,怕顾九思听出他声音中的异样,他缓了片刻,终于道:“你不要表现出见过我,一切都是我干的。他们会以为我拿到证据还没给你,拼命追杀我,这几日时间,永州兵到,你就可以动手了。”
 
  “那你呢?”
 
  顾九思靠在门板上。
 
  他第一次发现,沈明也是很聪明的。
 
  他也能把所有事算好,规划好,让所有人去走。他靠在门板上,低哑道:“你去哪里?”
 
  说着,顾九思低哑着声道:“叶韵给你回信了,你不去看看吗?”
 
  听到叶韵的名字,沈明有一瞬间恍惚,片刻后,他慢慢道:“你帮我看看就好了。”
 
  “这种事,”顾九思忍不住带了哭声,“哪里有让兄弟帮你看的?”
 
  听到顾九思的哭腔,沈明低低笑了。
 
  “九哥,”他平和道,“你是不是为我哭了?”
 
  “我没有。”
 
  顾九思低骂:“你给我滚出来。”
 
  “九哥,”沈明仰起头,看着屋里漆黑的天顶,“不要幼稚了。路我选好了,我不后悔。其实我还是很高兴的,”沈明弯起嘴角,“这么多人在意我,我很高兴。”
 
  “沈明……”
 
  “九哥,”沈明温和道,“谢谢你。”
 
  顾九思没说话,他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等了许久后,他才道:“你别说谢谢我,你至少要和我说见一面。”
 
  里面没有回话。
 
  顾九思心中发慌:“沈明?”
 
  还是没有回应,顾九思猛地站起身来,他连着几脚踢开了大门,大声道:“沈明?!”
 
  房内空荡荡的一片,只有门槛处,放着一堆用一个玉佩压着的供词。
 
  那个玉佩是顾九思给他的,刚到东都的时候,沈明觉得自个儿不够风雅,顾九思就送了他个玉佩,让他出去也有显摆的资本。
 
  顾九思弯下腰,颤抖着手,拿起了玉佩和染血的供词。
 
  他颤抖着唇,张了张口,许久,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风卷秋雨猖狂而入,顾九思手中纸页翻飞。
 
  他在酒馆里站了很久。等柳玉茹找到他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柳玉茹看见顾九思呆呆站在那里,她冲上前去,焦急道:“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她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迅速道:“你见到沈明了?人呢?”
 
  “走了。”
 
  顾九思沙哑出声。
 
  柳玉茹愣了愣,但她很快冷静下来,顾九思不会故意不留下沈明,她立刻道:“只要活着就行,我们先回去吧。”
 
  说着,她伸手拉过顾九思。顾九思一直没说话,柳玉茹领着他回了府邸。刚到府邸,木南就赶了上来,焦急道:“大人。”
 
  顾九思抬眼看向木南,木南小声道:“秦大人的家人找到了,大清早被人送到后门,现下已经领进来了,怎么办?”
 
  柳玉茹听得这话,转头颇为不安看向顾九思。
 
  顾九思双手拢在袖间,他暗中捏紧了证据,慢慢闭上了眼睛。
 
  “九思?”
 
  柳玉茹有些诧异,顾九思终于开口:“拿我令牌过去,立刻出城,去调司州精兵三千。”
 
  说着,他睁开眼,眼中满是冷意:“现下,我要求见李大人。”
 
第142章
 
  下人去通报了李玉昌,而顾九思趁着这个时间, 让人打了热水, 进了屋里准备沐浴更衣。
 
  下人打着热水的时候, 顾九思就坐在桌边, 他盯着纸页上供词,这些都是王思远招供出来的,他签字画押后,上面还带着血迹。这个名单上,上上下下,几乎涵盖了整个荥阳的官员。可以看出,荥阳官员背后, 全都站着一个个荥阳当地家族, 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世代耕耘, 从小培养孩子送入官场, 再由孩子反哺家族。
 
  王、陈、赵、李。
 
  四个家族几乎把持了永州所有的官位和产业, 永州的官员, 无不依附于这些家族而存在。
 
  荥阳是永州的州府, 荥阳的官员, 就等于永州所有绝大多数官员的站队,这份名单上,无论是朝廷派来的官员还是当地官员, 几乎都无一幸免,全都和王家有着往来。
 
  如果顾九思要动这些人,根据这些人犯下的事, 可以说是要把荥阳整个官场,都要重新清理一遍。
 
  他们会允许吗?
 
  顾九思重重呼出一口气来,柳玉茹端着姜汤走进屋里来,听到顾九思呼出这一声,她走到他身边来,温和道:“在苦恼些什么?”
 
  说着,她扫了一眼桌面上的供词,将姜汤递给他,顾九思端着姜汤喝着,柳玉茹站在他身后,替他揉捏着肩膀道:“这份供词难办?”
 
  “难办。”
 
  顾九思直接开口道:“我知道荥阳的官员难办,可我没想过,竟然有这么多。如果这些官员都办了,荥阳就乱了。”
 
  柳玉茹揉捏着他的肩,慢慢道:“那你打算如何?”
 
  顾九思没有出声,柳玉茹接着道:“总不能真办了?”
 
  “王思远的罪,一定得定下来。”
 
  说着,顾九思闭上眼睛:“只有王思远的罪定下来了,沈明才有活路。”
 
  “那其他人呢?”
 
  顾九思没说话。
 
  如果不办,怎么对得起沈明拼死拿回来这些证据,怎么回答得了下面百姓的质询?
 
  让这些官员轻易逃脱,他们又不能在永州呆一辈子,等他和李玉昌离开之后,这些人又会很快卷土重来,永州不会有任何改变。
 
  可办,怎么办?
 
  这么多人,办完谁来做事,来做事的人又一定比他们做得好?
 
  而且真动这么多人,谁来执行?
 
  顾九思闭着眼睛,他有些疲惫。热水打好了,柳玉茹提醒而来他一声,顾九思点点头,站起身来,进了净室里洗了澡。
 
  柳玉茹坐在桌前,拿过沈明给的供词,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她知道顾九思的顾虑,等想了许久后,顾九思从净室出来,柳玉茹才道:“其实,也不用都处理了。”
 
  柳玉茹思索着道:“这个案子涉案太广,你可以向东都申请一道特赦,对于没有牵扯人命案的人,只要缴纳罚金即可。这样一来,钱能解决问题,大家也就不必剑拔弩张。”
 
  顾九思没说话,他听着柳玉茹出着主意,柳玉茹思忱着,继续道:“马上就要秋闱,这次科考之后,朝廷便会多出许多人,这时候再来卸任那些缴了罚金的官员。这样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来,不容易出岔子。”
 
  顾九思想了想,柳玉茹其实说的也和他所想的差不多。
 
  一次性清理这么多官员不现实,只能这样,先处理掉最恶劣的一批,然后再逐步清理。
 
  只是他没想过要让对方交钱,他犹豫了一会儿后,才道:“交钱的话,百姓怕是不好接受。”
 
  对于百姓来说,用钱卖命,法的公正威严便失去了。
 
  柳玉茹点了点头:“的确,具体的,你可同李大人商量一下。但这道特赦,怕是必须要讨。”
 
  顾九思应了一声:“我先把司州的兵马调过来,到时候恩威并施,应当有其他法子。”
 
  两人说着,外面就传来通传,说是李玉昌到了。顾九思赶忙套了外套,便赶了出去。
 
  李玉昌在书房等着顾九思,顾九思进门之后,朝着李玉昌行了个礼:“李大人。”
 
  “找我何事?”
 
  李玉昌神色平静,顾九思遣散了下人,同木南吩咐将所有人驱逐开去,又左右巡视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藏人的位置后,他才关上门。
 
  “何事需如此?”
 
  李玉昌皱起眉头,顾九思背靠着门,小声道:“我昨夜找到沈明了。”
 
  李玉昌微微一愣,随后他立刻反应过来,急道:“王思远呢?”
 
  “死了。”
 
  听到这话,李玉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疯了!”
 
  “他拿到了证据。”顾九思小声开口,“王思远招了许多人,有了他的供词,我们就能有理由将这些人全都下狱。等下狱之后,再细察其他证据。”
 
  “多少人?”
 
  李玉昌直接开口,顾九思低声道:“八品以上二百三十一。”
 
  整个荥阳的官员也不过接近三百,听到这个数字,李玉昌沉默下去。顾九思抬眼看他:“李大人以为如何?”
 
  “我得回东都。”
 
  李玉昌直接道:“此事已不是你我能解决。”
 
  “不能回。”
 
  顾九思果断开口:“沈明已经杀了王思远,此刻荥阳的官员必定草木皆兵,一旦我们有任何异动,他们怕就会动手。你回东都,那就是直接告诉他们你已经拿到证据而且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办这个案子,你想他们会放我们走吗?”
 
  李玉昌沉默下去,顾九思接着道:“我已经拿令去司州调兵,陛下早想到如今的局面,在司州备下兵马。四日之内,司州兵马应当会到。我们熬四日,等司州兵马到了,我们便可以直接拿下荥阳,开始办案。”
 
  “这是陛下的命令?”
 
  “我有天子剑。”
 
  得了这话,李玉昌想了想,终于道:“那如今你是如何打算?”
 
  “你假装不知道此事。”顾九思继续道,“继续办案,我继续找沈明,就等四日后——”
 
  顾九思抬眼看向李玉昌,李玉昌瞬间明了:“司州兵马入荥阳。”
 
  顾九思和李玉昌商量完毕,李玉昌想了想,终于道:“那沈明在哪里?”
 
  “我不知道。”
 
  顾九思垂下眼眸:“我现在只希望,他一切安好。”
 
  顾九思和李玉昌商量完,双方便各自回去,李玉昌继续审傅宝元的案子,顾九思派人到处找沈明。
 
  等到当日下午,王家人找到了王思远最后行刑的地方,然后顺着血迹找到了王思远的尸体。尸体被沈明用火烧得只剩一具骨架子,只能根据他缺了一颗牙的牙槽位置确认身份。王家人确定好这是王思远后,便约同了其他几家人上门来,堵在顾九思家门口,说要讨一份公道。
 
  他们站在门口吵吵嚷嚷,顾九思没有出去,李玉昌站在门口,恍若门神一样,听着王家人怒喝。
 
  “李大人,顾九思纵凶杀人,而且杀的是正四品朝廷大员,您必须为我们做主。”
 
  王树生穿戴着麻衣,头上裹着白布,红着眼道:“今日必须将顾九思收押,把沈明抓回来查个水落石出,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对!”其他人站在后面一起大喊,“不走了!公道,我们要公道!”
 
  “证据。”李玉昌神色冷淡,王树生愣了愣:“什么?”
 
  “你说顾九思纵凶杀人,证据。”李玉昌认真解释,王树生顿时怒了:“沈明是他的人,沈明杀了人,还不是证据?我们这么多侍卫看着沈明抓人,今日我父亲尸体……尸体……”
 
  王树生声音里带了哽咽,旁边人连忙宽慰,王树生缓了缓,才终于道:“我父亲也确定身亡,如此,还不足够抓顾九思吗?”
 
  “沈明,过去是朝廷命官。”李玉昌平静开口,“后来辞官留在荥阳。他非奴籍,与顾九思何来主仆关系?”
 
  “李大人,”管家王贺开口,“沈明平日就和顾九思待在一起,事事听顾九思指挥,您说他们不是主仆,未免太过牵强。”
 
  “你说他们是主仆,”李玉昌抬眼看向王贺,“证据。”
 
  王贺被哽了哽。王树生上前一步,怒喝出声:“李玉昌,这样理所应当的事你为何如此胡搅蛮缠,难道你还会让我证明我父亲是我父亲吗?”
 
  “难道不需要吗?”
 
  李玉昌皱了皱眉头:“凡事都需要证据,你若要确认自己与王大人乃亲生父子关系,难道不需要证明?”
 
  这话把王树生怼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李玉昌守在门前,双手拢在身前,平静道:“我李某人做事,按律法,讲实证。若凭心做事,我怀疑你们都与傅宝元一案有关,是否可以全部收押?”
 
  所有人不说话了,片刻后,李玉昌接着道:“顾九思与沈明的确有关系,但这并不足以证明是顾九思指使沈明杀王大人,如今顾九思还在寻找沈明,诸位与其花费时间在这里与我掰扯,不如去捉拿沈明,沈明回来,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这话让所有人对视一眼,片刻后,王贺慢慢出声道:“李大人的话,也有理。”
 
  “如今最重要的事,”王贺偷偷看了一眼王树生,小声道,“应是找到沈明。”
 
  王树生抿了抿唇,片刻后,他抬起手,朝着李玉昌行礼,随后转过身去,领着人匆匆离开。
 
  王贺同王树生走在路上,王贺小声道:“看李玉昌和顾九思的样子,不像是拿到证据了,证据应该还在沈明身上。”
 
  “如何说?”
 
  王树生冷着脸,王贺继续道:“如果昨夜顾九思见到沈明,应当会派人帮沈明去接秦楠的家眷。昨夜沈明是一个人去抢秦楠的家眷的。”
 
  “一个人?”王树生转过头,愤怒道,“我不是说要看好人的吗!”
 
  “我们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王贺赶紧告罪,“昨夜大家都在找大人,人手本来就不够,而且想着沈明一个人,还受了伤,哪里来这么大的胆子,一个人去抢人?”
 
  “你们多少人看守。”
 
  “二十个。”
 
  “二十个?”王树生提了声音,“二十个人还把人放走了?”
 
  “您放心,”王贺立刻道,“沈明受了重伤,我让人追着去了。”
 
  王树生没说话,王贺继续分析道:“沈明救了秦楠就直接出了荥阳,那他也就只有在天亮前的一段时间可能和顾九思有交集。可如果顾九思昨夜拿到了证据,他和李玉昌今日就该离开荥阳了。”
 
  “这事儿他们管不了。”王树生冷声开口,片刻后,他想了想,还是道,“你去周边各处驻军那里探探,一旦他们收到任何消息,”王树生看了一眼王贺,淡道,“备好重礼。”
 
  “明白。”王贺立刻应下。
 
  王树生闹了这么一次后,便领着人撤开了。
 
  顾九思和李玉昌就等着司州军赶过来,而沈明一路被人追杀着,星月兼程赶往东都。
 
  来时走了将近半个月的路,他一路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赶回去,竟然不到三天就到了。
 
  杀手一波一波来,追着他进了东都。进东都前一个时辰,他干掉最新一波杀手,跌跌撞撞冲进东都。
 
  他不知道去哪里。
 
  失血让他整个人有些迷蒙,他捂着最大的伤口,浑浑噩噩扶着巷子往前走。
 
  入秋之后,雨便下了个不停,他踩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水溅起来,让他觉得有些冷。
 
  他走了许久,终于是走不动了,整个人瘫到了地上。
 
  他脑子一片迷蒙,他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他记得自己来东都是有什么事要做,可他都不记得了。
 
  他躺在地上,感觉血慢慢流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死了,他感觉不到疼,只觉得冷。
 
  旁边有马车远远而来,依稀听到有小姑娘说话的声音。
 
  “小姐,下次您别看账看到这么晚了,再拼也得照顾着身子,大公子说了,家里养得起您,让您不要操心了。”
 
  小姑娘说完,一个平静又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个声音让沈明有些熟悉……
 
  不,其实不止是熟悉。
 
  应当是他,朝思暮想,日夜挂念,时时刻刻想着的一个声音。
 
  “大公子同你说笑,你别当真了。”
 
  那个声音说着,慢慢道:“我总得找点事儿做,玉茹在外面忙着,我不能比她差了不是?”
 
  说着,那声音笑起来:“也不知道他们在永州怎么样了?”
 
  叶韵……
 
  听到这个声音,沈明心里唤出她的名字来。
 
  他低低喘息着,他想叫她,可他已经没了力气。他感觉自己的魂魄已经离开了躯体,他冷眼旁观周遭的一切,却无法操控着他的身体做出一点动作。
 
  马车渐渐近了,他清晰听到里面的话。
 
  她说到他了。
 
  她说:“沈明是个莽撞性子,在永州不知道有没有给玉茹闯祸。”
 
  “不过也不必担心,闯祸了,总有顾九思给他兜着,他们三兄弟穿一条裤子。”
 
  “你说他孩子气?其实也不是,他只是心里的爱恨,比别人鲜明而已。”
 
  叶韵……
 
  沈明听着马车从他身边走过,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极浅极低的呜咽。
 
  留下来。
 
  他想叫她——留下来,看看我。
 
  不是救救我。
 
  是看看我。
 
  他想,他来了,他终于从荥阳回来了。
 
  无论未来,是生或者死,他终归回了东都,终归见了她一面。
 
  可那马车没停,它仿佛时光,仿佛命运,不停歇的往前转动,似是碾过他的血肉之躯。
 
  眼泪混杂着雨水从他脸上流下,他痛苦闭上眼睛,然而也就是那一刻,马车停了下来。
 
  “那里……”
 
  叶韵撩起车帘,探出头去,皱眉看着地上的沈明,有些犹豫道:“是不是有个人?”
 
  说着,叶韵从马车里探出身子,撑着雨伞下了车,走到沈明面前。
 
  沈明倒在地上,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容,叶韵将伞撑在他身上,温和道:“您是否不舒服?”
 
  沈明没有说话,旁边丫鬟追着上来,她踩在地上水上,随后就发现自己鞋子变了颜色。丫鬟惊叫了一声,声音惶恐道:“血!”
 
  说着,丫鬟抓住了叶韵,忙道:“小姐,此人非善类,我们走吧。”
 
  叶韵皱了皱眉头,她仔细盯着这人看了片刻,才发现这人身上全是伤口,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转身。
 
  若只是一个随意倒在地上的可怜人,她会救。可这带着满身伤的人,她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然而在她转身那一瞬间,那个一直不能动弹的人,却是用尽了全力,抓住了她的裙角。
 
  他抓得很轻,而后费力含糊不清吐出一个音节。
 
  旁边人听得不太清晰,可叶韵却听出来。
 
  他叫,叶韵。
 
  哪怕这声音混杂了嘶哑与含糊,可她却还是听出了那声音中熟悉的音色。
 
  她震惊回头,看着地上伤得完全看不出本尊的人。
 
  她慌忙蹲下身来,放下伞,伸手去捧那人的脸。
 
  丫鬟又惊又怕,忙拦着叶韵道:“小姐,小姐你小心,脏……”
 
  话没说完,叶韵便已经拨开了沈明的头发,她捧着沈明的脸,看着沈明染血的面容。
 
  沈明看见她,费力挤出一个笑容。
 
  “你怎么在这里?”
 
  叶韵震惊开口,沈明回答不了,他只是目不转睛盯着她。
 
  他搭在她手臂上的额手颤颤抬起一根手指,勉强用带血的指尖,指向了她。
 
  那指尖一直在颤抖,叶韵呆呆看着那指尖。
 
  他虽然没说话,可她却仍旧读出了他的意思。
 
  或许是玩笑,可是她知道。
 
  他说的是,你。
 
  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回来?为什么生死之际,哪怕已经神志不清,还要倒在叶府不远处。
 
  再多的理由,其实都不过只是因为一件事——
 
  你。
 
  叶韵在哪里,沈明都得回去。
 
第143章
 
  沈明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还没睁眼, 就闻到了熟悉的白檀香。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看见轻纱飘舞之间, 一个女子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 晨光落在房间里,她似在低头写着什么。
 
  沈明撑着自己起身,叶韵听到动静,赶紧起身来,撩了帘子道:“可是醒了?”
 
  沈明抬起头,看见叶韵,叶韵见他醒了, 赶紧同身后丫鬟道:“快, 叫哥哥来。”
 
  说着, 叶韵便吩咐人去准备米汤, 然后坐下来同沈明道:“你可觉得好些?”
 
  沈明点了点头, 他感觉自己的伤口明显都被包扎好了, 他抬头看了一眼, 认出这是叶韵的闺房, 他低声道:”什么时辰了?“
 
  “快到晨时了。”
 
  叶韵看了看天色,正说着话,叶世安就忙忙赶了进来, 他才进门口,便急道:“沈明!”
 
  说着,他疾步来到沈明面前, 立刻道:”可是出事了?“
 
  沈明点点头,他随后道:“劳烦你将江大人请过来,商议之后,我得入宫一趟。”
 
  沈明很少这样说话,平平稳稳的语调,没有半分调笑,连往日言语间那些傻气都没了。
 
  他刚毅的眉眼里满是沉稳,这满身的伤口带给他的,似乎不仅仅是身上的疼痛,还有内心不可言说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叶世安和叶韵都愣了愣,片刻后,叶世安反应过来他,他点了点头道:“我去找人,你先休息。”
 
  沈明应了一声,便没再说话。叶世安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出去,等叶世安走了,叶韵从旁边端了米汤,她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喂你吧?“
 
  沈明摇摇头,他伸过手,从叶韵手里拿过米汤,一口饮尽了。
 
  而后他将汤碗放到了桌上,低低说了句:”多谢。“
 
  “你这人。”
 
  叶韵忍不住开了口:“是闹什么脾气?”
 
  沈明愣了愣,他垂下眉眼,什么都没说。
 
  叶韵气笑了,站起身来:“去永州到学了好大的脾气,话都不肯说了。行吧,你歇着,我也不瞎操心了。”
 
  说着,叶韵便转身要走,沈明低着头,终于开口道:“你别生气。”
 
  叶韵顿住步子,沈明犹豫了片刻,才终于道:“我只是想着,你还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得顾及礼数。”
 
  叶韵没说话,好久后,她冷着声道:“若是顾及礼数,你当从我叶家滚出去才是。”
 
  “抱歉。”
 
  沈明声音很小,叶韵捏着帕子,片刻后,她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沈明道:“永州到底怎么了?”
 
  “等江大人来一并说吧,”沈明轻叹了一声,“我有些累了,我先歇会儿。”
 
  说着,沈明便闭上眼睛,似是不想再说了。
 
  叶韵背对着他站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收敛了情绪,终于还是回到了原先的书桌边上,低头去看账。
 
  她不说话,沈明就悄悄睁眼看她。
 
  和这一路鲜血厮杀不同,面前这个人柔亮又明净,白纱隔着,让他们两个人仿佛是在两个世界。沈明静静看着她,脑子也就慢慢清醒了。
 
  他想起自己回东都要做什么。
 
  顾九思还在永州,他杀了人,其他人一定是要找顾九思麻烦的,他不能这么跑了。他要回来认罪,可认罪之前,他得把事情讲清楚,至少要让范轩知道,永州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拿到名单时候就知道永州绝不会这么善罢甘休,但他不知道永州的官员会做到哪一步,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回东都求援。
 
  他脑子里把事情过了一遍,这时候叶世安也带着江河来了。江河才进门,便直接道:“快说,你怎么在这儿?”
 
  沈明早已经把话理顺了,他见人到齐了,看了一眼叶韵。叶韵赶紧起身,站到门口去看守着外面,沈明喝了口茶,尽量平稳将永州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等说完之后,叶世安满脸震惊,江河张合着手中小扇,似是沉思。
 
  “你既然都已经跑了。”江河抬眼看他,神色冷淡,“如今来东都做什么?想让我们把你送远一些,以免再受王家人的刺杀?”
 
  沈明摇摇头:“我不是来让你们帮我的,”他认真看着江河,“我是来认罪的。”
 
  “认罪?”江河嘲讽出声,“你认罪跑到叶家大门口来做什么?直接去顺天府门口把大鼓一敲,大喊一声我杀了王思远,这不就够了?”
 
  “江大人,”沈明沉稳出声,“我知道您气恼我莽撞连累了九哥,但您应该知道,我不仅仅是来认罪,我还要告诉陛下,如今永州发生了什么。依照我拿到那份名单,如今永州什么都可能发生,甚至兵变,也不无可能。在此情况之下,我不放心九哥一个人在那边。我希望江大人让我有一个面圣的机会,说明情况之后,请陛下发兵。”
 
  江河不再说话了,叶世安听了半天,忍不住道:“那你怎么办?”
 
  本来他这样的江湖游侠,杀了人,杀了就杀了,换一个地方,天高海阔,又是一番生活。如今回到东都来,就算王思远犯了罪,但直接越过法纪杀了王思远,那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听到叶世安的问话,沈明竟是笑了笑,神色温和道:“那也没什么,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我也没什么挂念的,不妨事。”
 
  在场人都没说话,片刻后,江河直接道:“你先养伤,我这就去安排。等中午应当就能见到陛下。”
 
  沈明应了一声,江河站起来,领着叶世安走了出去。等他们出去后,叶韵站在门口,她呆呆看着庭院,看了许久。
 
  沈明见她一直没进来,不由得道:“叶韵?”
 
  叶韵回过神来,忙道:“怎的?”
 
  “进来坐着吧,”沈明躺在床上,有些疲惫,“风冷。”
 
  叶韵应了一声,她走进屋里来。房内一片安静,过了好久后,她听见沈明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不在这些时日,过得好吗?”
 
  “好。”
 
  叶韵克制着情绪出声,沈明似是笑了,他轻叹了一声:“那就好。”
 
  “我老给你写信,”沈明看着床顶,慢慢道,“你有没有看?”
 
  “看了。”
 
  “你也没给我回信。”沈明低笑,“我都以为你没收到。”
 
  “回了。”
 
  叶韵抓着笔,沈明愣了愣,许久后,他慢慢道:“回什么了?”
 
  “我就是问问,”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眼眶有些红了,她看不清面前的字,可还要克制情绪道,“问问你在永州,过得好不好。”
 
  沈明没说话了,好久后,他才道:“我过得好,你不用担心。”
 
  而后便陷入长久的无声,过了一会儿,叶韵吸了吸鼻子,终于道:“你说人真的太奇怪了。以前我觉得你幼稚,觉得你太叽叽喳喳,如今你不叽叽喳喳了,我心里到难过得很。沈明,”叶韵努力睁眼,擦着眼泪道,“你损我几句,给我说几句笑话也成。”
 
  沈明没说话,他看着床顶。
 
  就在昨夜,他还想着,他若见到叶韵了,他想同她说一说自个儿那份心思。
 
  人活一辈子,喜欢过一个人,若都没有堂堂正正告诉过她,也未免太过悲哀。可是当晨光落在她身上,当他躺在床上,听着她隐约的哭腔,去揣测自己不知结局的未来,他突然觉得。
 
  也不必说了。
 
  若是说了,让她动了心,没了结果,徒增难过。
 
  哪怕她没动心,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那个性子,日后想起来,也会觉得愧疚。
 
  他总算是明白,喜欢一个人,便舍不得她糟心片刻,若是为自己糟心,那更是不可。
 
  于是他没说话,好久后,叶韵低声道:“其实你忍一忍,等一等,或许就有办法了。可你一定要拿自个儿的命去救秦楠,救傅宝元,为的是什么?”
 
  “别人的命是命,你的不是了?”
 
  沈明没说话。
 
  过了好久,叶韵吸了吸鼻子,终于道:“我明白,你就是觉得,自个儿也没个人挂念,生或者死,都无所谓了,是吧?”
 
  “叶韵……”
 
  “沈明,”叶韵终于忍不住了,带了明显的哭腔,“你活得难不难受?”
 
  没有挂念的人,没有人挂念,空荡荡来到这世间,又孑然一身离开。
 
  这样的人生,不必沈明自己回答,叶韵就觉得难受。
 
  她辨不清这份难受为的是什么,是怜悯或是心疼,是朋友之情又或感情,她细想不出,只是在这一刻觉着,这个人,活得太苦了。
 
  沈明听着叶韵的声音,好半天,他苦笑起来。
 
  “你这么一哭,我竟是有点高兴了。”
 
  他声音轻盈:“你瞧瞧,我是不是坏得很?”
 
  “你休息吧。”
 
  叶韵觉得自己失态,她再待不下去,擦了眼泪道:“一会儿江大人要来带你进宫,你好好歇着。”
 
  说完,叶韵拿了账本,便急急忙忙走了出去。
 
  等她出去后,沈明看着屋顶,没了一会儿,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江河和叶世安重新回来,他们便给他换了衣服,然后让他坐上小轿,直接给他抬进宫里。
 
  他身上还有伤,不宜走动,只是因为特殊情况,只能如此处理了。
 
  一路抬到宫里,沈明见到范轩,首先便跪了下去。
 
  范轩皱了皱眉头,立刻道:“不必跪了,坐着说话吧。”
 
  “谢过陛下。”
 
  沈明答得平稳,范轩上下打量着他,许久后,他叹了口气道:“往日说你跳脱,却也没想到会成这样子。永州的事朕听了个大概,你细说吧。”
 
  沈明应下来,随后便将情况细致说了一遍,范轩面上表情不大看得出来,但所有人都感觉他怒气慢慢凝聚。
 
  等沈明说完后,范轩终于道:“你杀了州牧,居然还敢回来?”
 
  “陛下,”沈明起身来,跪在了地上,这一次范轩没再拦,沈明沉稳道,“草民杀州牧,是草民自己的罪,草民愿一力承担,但永州事急,草民恳请陛下——”
 
  “出兵永州!”
 
第144章
 
  沈明逃往东都时,顾九思就和李玉昌一起, 伪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一面大张旗鼓找沈明, 一面继续监修河道。
 
  天大的事情, 修河是要继续的。而柳玉茹在知道顾九思的打算后,迅速将货物全都发往了下一个仓库,尽量不让荥阳存放太多货。
 
  顾九思是想着,现下他只需要稳住荥阳,只要司州兵马一到,就即刻动手,开始整顿永州。
 
  他算过, 荥阳到司州, 快马加鞭不过半日, 到达司州后, 通知上下官员, 拿到调令, 整理军队, 又是一日, 然后司州兵马行军到荥阳,至多不过一日半,如此一来, 只需三日,便可等到司州兵马。
 
  然而顾九思等了三日,却不见半点动静, 李玉昌不由得有些坐不住了,他大清早便到顾九思的屋里来,柳玉茹出去清货了,他见四下无人,关上门后,压低了声道:“你不是说好三日后司州兵马就到的吗?如今人呢?!”
 
  “再等等吧。”
 
  顾九思皱着眉道:“或许是那边办事手续太繁琐……”
 
  “我们是拿命在等!”
 
  李玉昌有些急了,他办案多年,非常清楚知道如今他们面临怎样的危急形势,他着急道:“这个案子我们办不了,如今在荥阳多呆一日,那就是多一份危险。顾九思,咱们得想办法走。”
 
  “你也为我不想?”
 
  顾九思也有些头疼,他尽量克制着情绪道:“可我们这么多人,尤其是你我,如今只要我们有任何异动,他们就会知道我们已经拿到证据,到那时候,他们狗急跳墙,我们才是一个都走不了!”
 
  刺杀钦差大臣毕竟是重罪,不走到绝路谁都不会走。如今对方还不确定他们要做什么,至少不会轻举妄动。
 
  李玉昌知道顾九思说的是实话,然而他还是有些焦急,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咱们能也不能一直等下去,如果司州一直不出兵,必然就是出了事,咱们至少有个期限。”
 
  顾九思没说话,他抿了抿唇,算了片刻后,他终于道:“那便准备好,至多等到后日,司州还不出兵,我们就自己走。”
 
  李玉昌点了点头,有了章程,他心里才算安心了一些。
 
  两人商议好之后,等到夜里柳玉茹回来,顾九思站在庭院里,他一身白衣,头戴玉冠,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看着月光下的红枫。
 
  这一晚月亮很亮,落在他周身,似乎带着流动的光芒。柳玉茹停在长廊,她看着这样的顾九思,心里有了一种莫名的感慨。
 
  如今的顾九思与初见相比,已经大不一样了,他似乎已经真的像一位君子,一位名士,他举止从容,神色静稳。他往那里一站,似乎便能肩挑山河,脊撑江山。
 
  顾九思察觉到柳玉茹来了,他转过头去,看见柳玉茹站在长廊对他安静笑着。
 
  她穿着紫衣白衫,手里抱着一个暖炉,看上去温婉又沉稳。
 
  顾九思笑了笑:“何时回来的,都不说话。”
 
  柳玉茹走下庭院来,到他身侧,同他一样扬起头来,透过枫树的间隙,看向天上的明月。
 
  “我不出声,你不也知道我回来了吗?”
 
  她声音温和:“站在这儿看些什么?”
 
  “也没什么,”顾九思看着星空,慢慢道,“就是想起来,来永州这么久,也没有好好看过这里的月亮。今夜瞧着,发现这永州的天,似乎比东都辽阔得多。”
 
  “等黄河修好了,”柳玉茹温和道,“我们找一日,专门逛一逛永州。”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转头看他,刻意将声音放轻了几分:“怎的了?”
 
  “玉茹,”顾九思看着她,他勉强笑起来,神色里带着愧疚,“我似乎又连累你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却是轻轻笑了:“我家郎君,可是又闯什么祸了?”
 
  “司州兵马没来。”
 
  顾九思苦笑:“李玉昌今日来质问我,我告诉她,若是明日再不来,后日清晨我们便走。”
 
  柳玉茹点点头,示意明白:“如此,也不错。”
 
  “你说说,”顾九思垂下眼眸,遮掩住眼中神色,“你跟着我以后,总是颠沛流离,我都没让你过过一天好日子,我真的……”
 
  “郎君,”柳玉茹截住他的话,她轻叹了一声,伸出手去,握住了顾九思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暖炉的余温,让这个寒冷的秋日突然就温暖了起来,她低头看着他们两交握的手,慢慢道,“没有你,便没有柳玉茹。”
 
  顾九思有些诧异,他抬眼看她,便见柳玉茹弯了眉眼:“若不是有了你,我怎么会想着喜欢一个人,想着有一番自己的人生,成就自己的事业。现在回头看啊,我以前那些个想法,当诰命也好,当一个好的主母也好,盼着我的郎君高官厚禄也好,那都是在成就别人的人生,不是我自己的。我是作为柳氏活着,却不是柳玉茹。现在我陪着你,荣华是我们一起,苦难是我们一起,我们成就的,都是我们自己,不是对方,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我已经很是高兴。”
 
  顾九思静静看着面前的人,柳玉茹见他不说话,知他心中澎湃,她抿唇笑了笑,握着他的手道:“而且当年我不就说了吗,”,柳玉茹歪了头,神色有几分怀念,“我陪着你,我会扶你起来的。”
 
  当他少年初长,打断王荣的腿,自以为要一个人面对王善泉时,她也是这样,握着他的手,告诉他,她会陪着他,扶他起来。
 
  这一陪,就到了现在。这一扶,怕就给了一生。
 
  顾九思笑起来,他低下头,似乎是觉得自己因为这样的话情绪激荡有些不好意思,他上前一步,伸出手,抱住柳玉茹。
 
  “我会护着你。”他声音里带了几分激动,“拿了我的命,我也要好好护着你。”
 
  “傻子。”
 
  柳玉茹低笑。
 
  她看了看天色,拍了拍他的背道:“回去吧,外面凉。”
 
  顾九思应了一声,他放开她,两个人手拉着手,一起说笑着回了屋。
 
  顾九思也不知道怎么,和柳玉茹说了这么一番,竟然也就不焦急了,他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等第二天天亮,柳玉茹趴在床头询问他:“我今日可有什么要注意的?”
 
  “也没什么了,”顾九思想了想,“该做什么做什么,太过拘谨,反而会让人发现异动,反正咱们也没什么需要收拾的,明天清晨人在,直接走就行了。”
 
  “嗯。”柳玉茹应了声,顾九思突然又道,“还是多带几个侍卫,万一司州兵马来了,怕是会乱一阵子。不过你别怕,”顾九思翻个身,趴在枕头上,抱着枕头朝着她笑起来,“到时候我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的。”
 
  柳玉茹听到这话,便抿唇笑了。
 
  “好。”她出声道,“我不怕。”
 
  “你今个儿什么打算?”
 
  顾九思撑着下巴问她,柳玉茹想了想:“还是去码头吧,我待在码头,要是出事,也跑得快些。”
 
  “聪明。”
 
  顾九思迅速朝着她脑门亲了一下,柳玉茹嗔了他一眼,起身道:“不和你耍玩,干正事去。”
 
  顾九思笑呵呵看着柳玉茹起身,等人进来了,他才开始洗漱。两人洗漱完毕后,便各自分开,顾九思送着柳玉茹上了马车,等柳玉茹上了马车走远后,顾九思想了想,还是将木南叫了过来,同木南道:“你把暗卫都带过去护着夫人。”
 
  木南愣了愣,有些担忧道:“您这边人都抽走了,怕是……”
 
  “无妨。”
 
  顾九思摇了摇头道:“我自个儿能护着自个儿,别让人冲撞了夫人才是。别让她察觉,不然她肯定不乐意了。”
 
  木南应了声,便带着人撤离开去。顾九思在门口看着柳玉茹马车走远,他才走了回去。
 
  他回了屋中后,拿了一堆瓶瓶罐罐塞在身上,然后又带了短剑绑在身上,这才出门往河堤上去监工。
 
  顾九思出门后不久,王树生便在屋中收到了消息,他听到消息就乐了:“他还敢不带人,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公子,”王贺恭敬道,“今早的消息,司州那边已经把顾九思的人伪作被人斩了扔在了路上,他们答应了会假作不知此事,但他们也说了,顾九思的令牌是陛下给的,怕东都再来人,咱们动作得快些。”
 
  王树生点点头,王贺看了王树生一眼,犹豫着道:“今日顾九思刚好也没带侍从,各家也都暗中同咱们说好了,只要您开口,便大家一起联手,立刻动手,此乃天赐良机,您看……”
 
  王树生没说话,好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动手吧。”
 
  王贺得了这话,立刻应声走了下去。
 
  等他走下去后,王树生抬手压住微微颤抖的手。
 
  “别怕。”
 
  他低声告诉自己。
 
  没什么好怕。
 
  他们王家在永州,一代一代,一直是这样生活。二十年前,他父亲能弄死秦楠那一批人,一路官至州牧,庇佑王家二十年,二十年后,他王树生也可以。
 
  顾九思在河堤上忙碌了一个早上,洛子商提前回去吃饭,等下午再回来监工,他一个人坐在河堤上,和河工一起聊天。
 
  因为他在,这一次监修河工的饭食没被克扣,他们拿着馒头,打了汤和顾九思闲聊。
 
  “我家那媳妇儿特别凶,顾大人,你媳妇儿凶不凶啊?”
 
  河工有些好奇顾九思的生活,顾九思咬了一口馒头,吃着道:“凶啊,哪儿有不凶的媳妇儿?以前我不爱读书,她让人给我关起来读,还不给我饭吃。”
 
  “还有管读书的媳妇儿啊?”
 
  河工瞪大了眼,随后感慨道:“有钱人家果然还是不一样啊,要我也有这条件,我媳妇儿这么逼我,我可不得考个状元?”
 
  顾九思听着这话,不由得大笑起来:“是啊,我那时候去青楼,她带着人提着刀就去了,刀子往我脸边‘唰’的过去,可吓死我了。”
 
  这话出来,在场人一片唏嘘,纷纷说着这媳妇儿是不得了了,随后有个少年道:“顾大人肯定很喜欢他媳妇儿。”
 
  “嗯?”顾九思挑眉,“我这么编排她,你还觉得我喜欢她啊?”
 
  旁边一个年老的河工笑了,眼里全是了然道:“不喜欢,能这么纵着他吗?”
 
  话没说完,远处河堤上就有人闹了起来,顾九思皱起眉头,站起身道:“走,看看去。”
 
  一群人跟着顾九思走过去,顾九思刚下河堤,就听到有人一声怒吼:“杀了顾九思这个压迫百姓、草菅人命的贪官!”
 
  “他们胡说八道什么……”
 
  跟着顾九思的一群人皱起眉头,顾九思听到这一声吼,便知不好,立刻同旁边一个少年道:“你赶紧去县衙通知李玉昌大人,说我在城外等他,计划提前!”
 
  少年听到这话,虽然不明白顾九思的意思,却还是立刻道:“是。”
 
  说完,少年转身就跑开了去。
 
  这少年平日经常和顾九思打交道,顾九思知道他的脾气和身手,他小时候是个路边混混,为了给阿娘治病才来当的河工,他力气不大,但身手敏捷,跑得特别快。顾九思见他跑了,大吼一声:“跑!都跑开!”
 
  这一声吼出来的同时,顾九思疯狂朝着河堤上冲去,他身边四面八方都是人追过来,顾九思早有准备,一路狂奔到河堤上,翻身上马,便直接冲了出去。
 
  他心知柳玉茹在码头,然而他身后跟的全是人,他不能将人带到柳玉茹身边去,于是他干脆直接冲出城外,直接冲进了城郊密林。他马术精湛,跟着他的人紧追不放,却是越追越少。
 
  他看了一眼身后,身后追着的人全都穿着河工的衣服,他立刻明白过来,直接刺杀他,王树生是不敢的,因为朝廷早晚要派人来,一旦他是因为刺杀而死,那永州这些乡绅麻烦就大了。
 
  他们如今就是想伪造成英修河引起的暴乱,暴乱之中死个钦差,那就太正常不过了。
 
  想明白王树生的想法,顾九思更不敢回城,他心里挂念着柳玉茹,手里拿出了一个瓶子,他看着后面的人,算着风势,等到顺风时,他屏住呼吸,猛地将那些药粉往后一撒!
 
  药粉铺天盖地飞了过去,那些追着他的人顿时惊叫连连,顾九思往密林深处去逃深了进去,身后人声音远了些,他翻身下马来,朝着马屁股猛地一扎,马受惊往前冲去,顾九思迅速爬到了树上,然后没了多久,他就看见那些人追着马冲进了密林深处。
 
  等人都走光了,顾九思赶紧下树来,他把外衣脱下来,开始往柳玉茹码头的方向赶过去,他一面赶路,一面往不同的方向走几步,然后将衣服撕成布条,扔一片过去,伪作走了另一个方向。等后面没什么好扔,他便将身上的衣带、玉佩一路乱扔。
 
  扔了一路后,他也不再遮掩痕迹,一路狂奔,就朝着码头赶了过去。
 
  他得去找柳玉茹。
 
  立刻,马上。
 
  他往着柳玉茹方向狂奔时,荥阳却已经是彻底乱了,柳玉茹听见荥阳城上想起了急促的钟声,她心里一慌,看着荥阳城的方向询问印红道:“这是怎么了?”
 
  她不知道,一直跟着她在一起的印红自然是不知道。
 
  柳玉茹心中不安,她想了片刻,立刻同人吩咐道:“准备好船,所有柳通商行的人全部上船,货捡贵重的拿,不要了也行。印红你立刻去找人探探,城中到底怎么了。”
 
  印红应了一声,她急急去找人,然而才走了两步,羽箭突然就从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直指站着的柳玉茹。柳玉茹顿时冷了脸,她的侍卫慌忙用剑斩了飞来的羽箭,护住柳玉茹道:“夫人可有事?”
 
  “走。”
 
  柳玉茹毫不犹豫,立刻往着仓库疾步行去。
 
  这么密密麻麻的箭雨,她不能再站在码头上当活靶子。
 
  她以为第二波箭雨很快就会出现,然而在她预算的时间里,她却听到了接连的惨叫声。柳玉茹一抬头,便看见木南领着人冲了过来。
 
  刺客的人和木南的人混战在一起,柳玉茹一看这里的人数,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对方没想到柳玉茹身边居然有这么多护卫,派来的杀手远不够数,木南很快带人清缴了杀手,随后急急走到柳玉茹面前道:“夫人……”
 
  “谁让你来的?!”
 
  话没说完,柳玉茹便厉喝出声,木南被柳玉茹震住,片刻后,他慌忙解释道:“是公子他担心您……”
 
  “该担心的是他!”
 
  柳玉茹又急又怒:“他是钦差大臣,我不过是他的妻子,要杀人首要目标也是他,他糊涂,你们也跟着糊涂吗?!”
 
  木南不敢说话,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气,随后道:“你即刻去河堤,他必然出事了。”
 
  木南不敢动。
 
  刚刚经过一场刺杀,如果他方才不在,以方才杀手的数量,柳玉茹的侍卫根本扛不住。他此刻若直接走了,出了事情,顾九思得弄死他。
 
  柳玉茹知道木南如今不敢放下自己,此刻木南赶去就顾九思,怕是捡了西瓜丢了芝麻,她知道木南是全权听顾九思的,她深吸一口气,终于道:“这样,你们立刻派一小批人去河堤寻找九思,看到了立刻发信号弹帮忙。再找两个机灵的入城去,去王家各处点一把火,制造骚乱。最后再派一拨人,去看看李大人和秦大人在哪里。”
 
  “听夫人吩咐。”
 
  木南终于应了下来,然后迅速派人出去。柳玉茹安排着人上船,她将钱财都交给了自己的管事,同管事道:“我会在这里等九思,等一会儿到了时间,如果九思没来,你们就先走。”
 
  “是。”
 
  管事答应下来。柳玉茹便同木南等人一起也,一直等在码头。
 
  没多久,就有一个少年从远处急急赶了过来。
 
  “夫人,”那少年着急出声道,“顾夫人可在?”
 
  听到这话,柳玉茹立刻起身,急急走了出去,那少年喘着粗气,看到柳玉茹后,他松了口气道:“您还安好,那就太好了。”
 
  “你是?”
 
  “我是在河堤上做工的,您叫我黑子。”少年赶紧答话道,“顾大人在河堤上遇刺了,现在才抬回府里去,您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她再坐不住,然而正要动作,她又顿了顿,随后道:“顾大人来,可给了您什么信物?”
 
  “顾大人哪儿还有力气给我信物,”那少年急道,“他就只同我说让我看看您还好不好,就昏死过去了。我只来得及拿了个玉佩,您瞧瞧吧。”
 
  说着,少年将玉佩递给柳玉茹。玉佩上沾着血,是晨时柳玉茹给顾九思挂上去的那一块。
 
  柳玉茹呼吸一窒,她几乎握不住玉佩。然而她强作镇定,终于道:“木南,清点人手,跟我走。”
 
  说完之后,柳玉茹立刻走了出去,她心中着急,领着人一路往荥阳城冲。木南犹豫着道:“夫人,来人我们并不认识,若是有诈怎么办?”
 
  “我明白。”
 
  柳玉茹神色沉稳:“但你家公子的玉佩染血在这里,他必然就出了事。要么这事是真的,我若因为担心有诈不去,他若真出了事,我这辈子都放不下。若他没出事,对方不杀我却诱我回城,必然是因为他们还没抓到九思。那么只要他还没被抓住,我们就不会出事。”
 
  “而且,”柳玉茹心里沉了沉,“现在人手都在我这里,县衙几乎没什么人。按时间来看,秦大人和李大人必然还没出城,若我们就这么走了,无论九思生死,秦大人和李大人都危险了。若真的是为了骗着我们回城使出的诡计,那我们便将错就错,至少护住李大人和秦大人,九思必会在外面想办法。”
 
  “最坏的打算我做好了,”柳玉茹捏紧了缰绳,“我可以出事,但我容不得他因我的小心迟疑,出任何事。”
 
  听到柳玉茹的话,木南便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他应了一声,不再多说。
 
  而这个时候,顾九思则与她相反,正往码头赶去。
 
  码头到城内不算远,一刻钟时间,柳玉茹便已经令人入城。
 
  一入城,柳玉茹便察觉有些不对劲,城内四处是奔跑的百姓,周边乱成了一片,她入城几步后,便被艰难挤在人群中,进退不得。
 
  而王树生领着荥阳一众官员站在城楼上,俯瞰着荥阳城,看着荥阳城乱成一片。
 
  “公子,”王贺拿到信报,朝着王树生鞠了一躬,沉稳道,“按您的吩咐,用顾九思的玉佩将柳玉茹骗进来了。但顾九思跑了。”
 
  王树生没说话,他眺望着远处的柳玉茹,皱起眉头道:“她怎么带着这么多人?”
 
  “似乎是顾九思把侍卫都留给了她。”
 
  “这样你们都没抓到顾九思?!”
 
  王树生有些愤怒,王贺见顾九思发怒,忙上前提醒道:“公子,李玉昌还在。”
 
  听到这话,王树生冷静了些,他没说话,片刻后,他看向旁边的老者,商量着道:“赵伯伯,关城门吧?”
 
  老者听得这话,点了点头:“该关了,再不关,李玉昌和洛子商都跑了。”
 
  说完之后,王贺便走了下去,站在城楼前,大喊了一声:“关城门——”
 
  而这时,柳玉茹挤在人群之中,和人流对冲着,奋力往前。
 
  原本被她派出去看李玉昌情况的侍卫看见柳玉茹,赶忙挤过去道:“夫人,李大人等人都被困在了县衙。”
 
  “这是什么情况?”
 
  柳玉茹焦急出声:“怎么会有这么多……”
 
  话没说完,她听到有人振臂一呼,大喊出声:“杀狗官,求公道,狗贼顾九思,速速出来受死!”
 
  那一声喊后,就是许多人如浪潮一般的喊声,那声音很大,柳玉茹感觉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杀狗官,求公道,狗贼顾九思,速速出来受死。
 
  而后她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男人浑厚的喊声:“关城门——”
 
  电闪雷鸣间,柳玉茹当即知道发生了什么。
 
  “夫人!”木南焦急出声,“要关城门了,我们要不要冲出去?!”
 
  周边乱成一片,柳玉茹没说话。她身处混乱之中,周边是百姓和官兵对骂之声、苦求之声,和身后叫着杀狗官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这曾经熙熙攘攘的荥阳,不过一个上午,便仿佛沦为了人间地狱。
 
  “夫人!”木南焦急开口,柳玉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却是道,“去县衙。”
 
  说完,她睁开眼,回头看了一眼城门。
 
  城门在她眼前,一点一点,如同希望一般,慢慢合上。
 
  她看到城外最后一眼,是苍茫的荒野,阳光落在上面,呈现出秋色独有的苍黄。
 
  九思。
 
  她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仿佛给了她极大的信念,她带着人,头也不回朝着县衙赶了过去。
 
  这个时候,顾九思狂奔到了码头,码头空荡荡一片,全然没有平日里的热闹,顾九思喘着粗气,在码头大喊出声:“玉茹!柳玉茹!”
 
  过了片刻后,停靠在一边的商船上,有一个人站在边上,回应出声:“东家进城了,你要找东家,进城去找吧。”
 
  听到这话,顾九思又急又怒,大声道:“她进城做什么?!”
 
  “听说您身边没人,”那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不是担心您,去救您了吗?”
 
  “她胡闹!”
 
  顾九思怒喝出声,话刚说完,他就听见远处荥阳城钟声响起。
 
  钟声敲了长长三下,那是关城门的意思。
 
  顾九思站在河边,愣愣看着远处的荥阳城。
 
  秋风卷枯草肃杀而过,惊得林中鸟雀惊叫纷飞。
 
  正是杀人好时节。
 
第145章
 
  人群都是由城内往城外去,方才柳玉茹逆着人群走, 此刻顺着人群, 便走得快得多。
 
  她一面走一面思索着情况, 如今必然是起了暴乱, 这并不少见,在修黄河这样的大型工程中,一旦有任何差池,都很容易出现这样的情况。但是这往往是因为官府贪污太多,导致逼迫百姓强行修河产生的冲突。可顾九思在这些日子,河工的银钱发放也好,平日膳食住宿也好, 他都是拼了命盯着, 不就算真的起了暴乱, 也绝不会打着找顾九思麻烦的旗号。
 
  而且这些河工连喊话都格外统一, 声音洪亮, 没有半点杂声, 明显是早先训练过, 而不是一时起意, 所以想了想去,那必然是当地乡绅在王思远死后狗急跳墙,意图用这场伪造的暴乱刺杀顾九思。
 
  柳玉茹想明白这各种原因, 又衡量了情况。大概揣度了一下现今状况。
 
  她带着人急急赶到县衙门口,刚到县衙门口,就看见县衙已经被一群穿着河工衣服的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些人冲撞着大门,柳玉茹领着人看见这样的景象,怒喝了一声:“县衙门前,尔等刁民怎敢如此放肆?!”
 
  那些河工被这么一吼愣了愣,柳玉茹双手交叠在身前,仪态一派端庄景象,大声道:“速速给我让开,否则冲撞官府以下犯上,按律当斩无赦,滚开!”
 
  “这么说话,肯定是哪家官家太太了。”人群里有人冷笑出声来,这么一说,所有人顿时群情激愤,柳玉茹目光扫过去,看向那人道,“叫你家主子出来说话。”
 
  “主子?”那人立刻反驳,“我不过是一个出来讨分公道的小老百姓,哪里来的主子,你不要含血喷人!”
 
  “废话给我少说,”柳玉茹冷着声,“你们打什么算盘我清清楚楚,你们想当刁民,那我就让你们当。可你同王树生说清楚了,煽动百姓冲撞官府,这可是谋逆。”
 
  柳玉茹勾起嘴角:“这和刺杀钦差大臣,可又不一样了。他不敢指使人刺杀钦差,却敢让人谋反,胆子倒是大得很。”
 
  “你血口喷人!”
 
  那人顿时大喝出声来,柳玉茹嘲讽笑开:“不是没主子吗?”
 
  那人面上僵了僵,柳玉茹双手拢在身前,平静道:“我入城之前便已让人在城外候着,一旦我这边给了信号,外面人即刻拿着我亲笔写下的供词入东都,我看你们王家一家老小的脑袋,够不够砍!”
 
  “你……”
 
  那男人急急朝着柳玉茹扑来,柳玉茹退后一步,同时伸手掏出信号弹,护卫护在她身前,她拿着信号弹厉喝一声:“你且再上前一步试试!”
 
  那男人僵住了动作,柳玉茹便知晓,他们必然是还没抓到顾九思了。
 
  若是他们抓到了顾九思,此刻便没了什么顾忌。东都尚且有他们的人,这里人都死了,他们到东都一番运作,哪怕有供词,也未必能上达天听。
 
  可顾九思没抓着,如果顾九思折返东都,又有供词,他们就真保不住了。
 
  柳玉茹心里安了几分,她看着死死盯着她眼前信号弹的男人,淡道:“你以为我会带着人就直接回城给你们瓮中捉鳖?别想了,不做好万全之策我怎会回来?我是顾及着货才回来,你们打归打,可别碰着我的产业。都给我让开,我找李大人!”
 
  没有人动,柳玉茹笑了:“怎么,不让?”
 
  这话让人听着有些胆寒,大家都看向和柳玉茹对话的男人,对方盯着柳玉茹,柳玉茹瞧着对方,直接道:“你若不让,可别怪我动手了。你们一群刁民围攻官府,我动手了可是白白挨刀。不管怎么说,”柳玉茹放低了声音,“我家夫君没抓到,借你们一个胆子,你们也不敢杀我。你想杀我,不如问问王树生愿不愿意?”
 
  “夫人说话,我听不懂。”
 
  那男人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是不能暴露身份的,毕竟现在还是暴民作乱,就算最后朝廷查起来,一切也都是暴民做的,与他们王家无关。
 
  柳玉茹也没同他啰嗦,直接同木南道:“拔刀开道,阻拦者格杀勿论,走!”
 
  话刚说完,护在她身边的侍卫齐齐拔了刀,柳玉茹站在中间,昂首挺胸,阔步朝着县衙走去。
 
  她走得极为沉稳,在手持兵刃的乱民之中,似乎也毫无畏惧,这样的气度让周边侍卫也随着镇定下来,一行人分开乱民,走到县衙门口,柳玉茹报了名字,便等在县衙门口。
 
  外面上千人虎视眈眈看着柳玉茹一行人,柳玉茹神色不变。
 
  李玉昌在内听到柳玉茹来了,顿时安心了不少,让人急急开了县衙大门。
 
  门房知道门口有多少人围着,开大门时手都是抖的,等开门之后,他便见到女子长身而立,女子朝他点了点头,门房忽地就冷静了下来,他退了一步,开了门道:“夫人请。”
 
  柳玉茹应了声,随后领着人鱼贯而入,将近百来人,进门之后,就将院子占得满满当当。
 
  洛子商和李玉昌都在县衙,李玉昌见到柳玉茹领着人进来,上前一步道:“顾大人呢?”
 
  “李大人且里面说话。”
 
  柳玉茹抬手请李玉昌往里,李玉昌看了一眼外面,犹豫了一下,跟着柳玉茹走进了房门。
 
  进屋之后,李玉昌急忙道:“顾大人如何说?”
 
  “我没见到他,”柳玉茹立刻开口,“他应当还没被抓到。”
 
  “的确没有,”李玉昌立刻道,“有一位少年之前就赶到我这里来,说顾大人在河堤上遇袭,他逃走了,看方向应当是往城郊林子去了。”
 
  听到这话,柳玉茹颇有些担心,顾九思身边没什么人,被这么多人追着,怕不会有什么事。
 
  李玉昌见她神色担忧,又道:“你如何在这里?”
 
  “我本是赶去救他的,没想到被困在了城里。”
 
  柳玉茹说着,她笑了笑道:“不过李大人也不必担心,”柳玉茹安抚着他道,“九思在外面,必会想方设法救我们。”
 
  “他想救,但如何能救?”
 
  李玉昌有些忧心:“如今司州迟迟不出兵,他们又闹了这么一出,明显是已经打算动手了,而司州也不管我们,他一个人,又能怎么办?”
 
  “您别担心,”柳玉茹平稳道,“总归是有办法的。”
 
  李玉昌没说话,柳玉茹镇定如斯,他总不能比一个女人还失去方寸。他叹了口气,终于道:“你歇着去吧,我想想办法。”
 
  柳玉茹应了一声,想了想道:“我如今带来八十九人,都是顶尖好手。如今县衙里上上下下加起来,我们的人应当有近三百人,他们就算强攻,也能抵挡一时。李大人还是看一看如今县衙有哪些物资,若是最坏打算,我们能守住几日,又能否突围。”
 
  李玉昌点了点头:“明白。”
 
  柳玉茹又安慰了李玉昌几句,这才走出门去,出门后不久,就看见洛子商坐在长廊边上,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小池。
 
  柳玉茹顿住脚步,想了想,终于还是道:“洛大人。”
 
  “柳老板。”
 
  洛子商转过头来,看向柳玉茹,他笑了笑道:“柳老板该在码头上,怎的入城了?”
 
  “奉命而来。”
 
  柳玉茹是不敢信洛子商的,如今她给王家的说法,便是她是故意入城,如今自然不能在洛子商面前露出马甲。洛子商听到这话,却是笑了:“柳老板向来不同我说真话。”
 
  柳玉茹没接他的话茬,反而道:“洛大人如今也被困在这城中,可有什么打算?”
 
  洛子商听闻她的话,转过头来,他静静注视着她,许久后,他却是笑了:“你怕了。”
 
  柳玉茹神色不动,对他的话恍若未闻,洛子商抬手撑住自己的头,懒散又悠然道:“还以为柳老板刀枪不入,原来终究也不过是个小姑娘。”
 
  “洛大人好好休息,”柳玉茹直接行礼,“妾身先行。”
 
  说完,柳玉茹提步离开,洛子商叫住她,淡道:“你莫怕。”
 
  柳玉茹顿住步子,洛子商声音平淡:“顾九思没被抓,他在外面会想办法。咱们只需要等着就行了。至于这城里,”他说着,从旁接了一片落叶,淡道,“尚且有我,无妨。”
 
  听到这话,柳玉茹终于放下心来,她此刻才确认,洛子商这一次,并不打算和王家人站在一边。
 
  她舒了口气,朝着洛子商再次行礼,虽无声响,却是表达了谢意。
 
  洛子商淡淡瞧着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柳玉茹转身行去,领着印红木南回了李玉昌安排下来的卧室。
 
  坐在卧室之中,柳玉茹思索着情况。
 
  按照李玉昌的说法,顾九思最后去了城郊,现下王家还没反应,应该就是还没抓到人。既然进了城郊还没抓到人,顾九思必然已经跑远了。
 
  他不会扔下她不管,跑了之后,无论如何他也会去一次码头,按着这个路线和时间来算,他应当是不会入城。那么如今他肯定就没困在城里了。
 
  如今司州没有动静,荥阳却这么大手笔用一场暴乱来了结他们的性命,那顾九思去司州调兵的消息,十有八九是落在了王家的手里,司州如今必然有王家的人在,顾九思如果自己去,那就是自投罗网,以他的聪明,如今必然不会单枪匹马去司州了。
 
  那剩下最可能的方法,就是去东都搬救兵。他星夜疾行,到东都也要两三日,到东都之后,应当是会带一个使唤得动人的靠山来司州,从司州调兵,又是三四日。
 
  所以她得在这城中,至少坚持七日,这样顾九思才能领着人来救她。而且,哪怕真的等到七日后,他带兵过来,把王家逼急了,她或许就会成为荥阳的挡箭牌,或者陪葬品。
 
  她想到这些,心里就有些难受,印红在旁边给她铺着床,铺好了之后,柳玉茹同她道:“我先歇一会儿。”
 
  “我给您去小厨房弄些粥来。”
 
  柳玉茹点点头,印红便走了出去,等她走出去后,她脱了鞋,坐在床上,放下帘子,整个床顿时成了一个密闭的空间,她坐在里面,抱着自己,将脸埋进了膝盖。
 
  其实洛子商说得没错。
 
  她镇定不过是因为此刻不能慌乱,这样的境遇,谁都怕,她若乱了,这近三百个人,那就真的成了一片散沙。
 
  她得坚信所有人能活下来,也必须如此相信。
 
  荥阳城的城门一关,顾九思在外听到钟声,他便意识到了。
 
  他站在码头边上,过了片刻,听到船上人道:“大人,船要走了,您要跟我们走吗?”
 
  顾九思抬起头来,船上人补了一句:“柳老板本就是让我们等着您的。”
 
  听到这话,顾九思心里有一阵锐利的疼。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道:“你们都是柳通商行的人?”
 
  “对。”说话那人道,“我是荥阳这边的掌柜,我叫徐峰,您以前见过。”
 
  “我记得。”
 
  顾九思点点头,他想了想,终于道:“我这里需要些钱和人手,你留些银两给我,要是愿意留下的,你们留一些人,不愿意留下的,就按照玉茹的吩咐离开吧。”
 
  徐峰得了话,应了一声,随后便将人聚起来,清点了愿意留下来的人,又拿了银子交给了顾九思,随后道:“大人,因为小的此行负责看管货物,便不能留下陪同大人了,小的长子徐罗,今年虽只有十七岁,但学了些武艺,人也灵巧,愿留在大人身边,供大人驱使。”
 
  顾九思表示感谢,而后便让徐罗点了人,随着他离开了去。
 
  他不能在码头待太久,王树生是一定会让人来码头搜人,只是早晚而已,他得赶紧离开。
 
  顾九思领着徐罗朝着周边山林里赶了过去,随后在山林里找了个山洞,落脚下来。
 
  商队给他留了二十个人,都是年轻力壮的,他们平日与柳玉茹交好,留下来,为的也是想救柳玉茹。一行人安顿下来后,顾九思便遣派了其中两个人分成两条路,往东都去找江河。
 
  等人派出去后,徐罗坐到顾九思身边来,同顾九思道:“大人,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先去司州,”顾九思冷静道,“打探一下司州情况,我再找几个人。”
 
  “那东家她……”
 
  “只要我还没被抓,她就不会有事。”
 
  顾九思抬头看向荥阳方向:“若我被抓了,才是真的出事了。”
 
  徐罗不太明白顾九思的弯弯道道,但是柳玉茹素来对顾九思称赞有加,柳玉茹的丈夫,也是他的主子,他也不多说。
 
  顾九思看其他人捡着柴火,顾九思休息了片刻,同其他人道:“你们在这里休息,我同徐罗去司州看看。”
 
  说完之后,顾九思便翻身上马,领着徐罗朝着司州奔去了。
 
  在荥阳一切巨变时,东都皇宫之内,范轩静静看着沈明:“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草民知道。”
 
  沈明冷静开口,他抬起头来,回视范轩:“臣请陛下,派合适人选,出兵永州。”
 
  “朕给过顾九思令牌,”范轩冷静道,“他若需要调兵,那就可以调兵。”
 
  “若司州的人也被买通呢?”
 
  沈明回问:“又或是顾大人的人来不及去司州调兵呢?”
 
  “他们敢?!”
 
  “有何不敢?”
 
  沈明冷静反问,他指着自己誊抄的王思远的供词,询问道:“永州上上下下完全已经被当地乡绅家族把持,如今他们知道王思远身死,便会猜到王思远把人都招了出来,我们按着这份名单抓人,按着王思远给的消息查证据,人赃并获是早晚的事,永州如今若不奋力反扑,还待何时?”
 
  “若上下联手,要杀两位朝廷正三品以上尚书,他们会用刺杀的手段吗?是怕陛下不砍他们脑袋吗?陛下,”沈明叩首下去,“如今永州怕是岌岌可危了,臣来已经花了三天,若再耽搁,怕是来不及了。”
 
  “大夏新朝初建,”范轩摸着手边的玉玺,慢慢道,“朕不能乱了法纪,没有你一个罪人,说一番就发兵的道理。若今日我无凭无据发兵永州,其他各州,怕是心中难安,空有生变。”
 
  “陛下!”
 
  “陛下,”江河突然出声,范轩转头看了过去,江河上前一步,恭敬道,“陛下之前已经赐九思调司州兵马的令牌,此番不如微臣领着小叶大人一起过去,纠察两州官员,考核今年两州官员情况。”
 
  大夏传承了大荣大部分制度,其中包括了每年的官员考核,官员下一年的俸禄与升迁,和考核息息相关。他拿了这个权利,等于就能握住司州一大批官员明年升迁和俸禄的管辖权,一到司州,便会直接多了一大半友军。
 
  他一贯没个正经,区分叶世安和叶青文,也就是小叶大人和叶大人,范轩听习惯了,也没搭理。
 
  江河见范轩想着他的提议不说话,江河便接着道:“顺便,若是永州真的出了岔子,朝廷也不能坐视不管,以防这乱子闹得太大。一座城闹事,也不必大动干戈,速战速决后立刻重新扶着人起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你的速战速决,”范轩思索着道,“要多少人,打多长时间?”
 
  “五千人,一日。”
 
  江河果断开口,他笑了笑:“不怕陛下笑话,以小侄的能力,若有五千兵力,取下荥阳,也不过一日。若能一日取下荥阳,治好荥阳旧疾,陛下,”江河慢慢躬身,眼神意味深长,“大夏新朝初建,这才是真正,有了国威。”
 
  听到这话,范轩眼神中顿时有冷光汇聚。
 
  “你说得对。”
 
  范轩点点头:“大夏不能学着大荣的样子。”
 
  他也曾经是节度使,他再清楚不过大荣是如何倾覆。
 
  江河见话说到份上,也不说话了。
 
  范轩迅速拟旨,让江河立刻出发。江河接了圣旨应下来后,范轩才终于看向沈明。
 
  “至于你——”
 
  范轩看着沈明,皱起眉头,沈明跪在地上,得了江河去司州管这事儿的消息,他总算是放心了。
 
  江河去司州,证据他给齐了,一切他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也不是他能管的了。
 
  他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余下是悬崖还是长路,都没了所谓。
 
  他静静跪在地上,许久后,范轩终于道:“先收押天牢,等永州事结束,与永州的案子一并办理。”
 
  听到这话,沈明愣了愣,江河忙道:“谢恩。”
 
  “谢陛下恩典!”
 
  沈明立刻叩首。
 
  等沈明同江河一起出了大殿,江河使唤叶世安去准备出行的事宜,沈明被抬着坐在软轿上,江河走在他旁边,抬扇遮着阳光,笑着道:“陛下有心赦你,你怕是死不了了。”
 
  沈明笑起来,看上去有几分傻气。
 
  江河勾了勾嘴角:“活下来了,以后可要好好珍惜,找个机会,去叶家提亲吧。”
 
  沈明愣了愣,片刻后,他忙道:“我……我还差得远。”
 
  江河挑了挑眉,沈明看着江河,他似乎是忍了片刻,才终于道:“其实,叶韵心里没我。”
 
  江河有些意外,沈明接着道:“她……她该当是……是喜欢你这样的。”
 
  这话把江河说愣了,片刻后,他笑出声来,却是道:“这不是很正常吗?”
 
  “你……”
 
  “年轻小姑娘喜欢我这样的,”江河张开扇子,挡住自己半张脸,笑弯了那双漂亮的眼,“那再正常不过了。”
 
  沈明没说话,江河的话让他不太好受,片刻后,他终于道:“她是很好的姑娘,不会随随便便对人动心。她看你的眼神,我明了的。”
 
  “所以说啊,”江河看着沈明,眼里带了几分怀念,“你们是年轻人。一个人喜欢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他潇洒、俊朗、温柔、有能力,或者是她美貌、出身高贵、知情知趣……人都倾慕优秀的人,可这种喜欢,只是倾慕,只是一时心动而已。可是若完完整整知道一个人的好与不好,接纳他的一切,还喜欢着,这就太难了。”
 
  “你们还年轻。”江河神色里带了几分温柔,“她不是对你全然无意,你也无需自恋自卑,沈明,人最难之事,贵在真心。”
 
  沈明没有说话,江河正要再劝,就听他道:“她对你有几分喜欢,那都是真心。未来她会不会喜欢你,会不会喜欢别人,我不知道。可如今她喜欢你,深与浅,那都得她来评价。你或许不喜欢她,但还望尊重这份感情。”
 
  “这世上,”沈明看着他,神色明亮又认真,“所有人都可以为我和她说情,独你不能。纵然我当感激你,可你这样做,她会难过。”
 
  江河没有说话,他看着这个少年,他似乎像一把质朴的刀,没有任何雕琢,沉默无声且不求任何回报的,护在那个叫叶韵的小姑娘身前。
 
  所有人都说他傻他不知世事,可江河却在这一刻明确感知到,他用了多大的心力,在细腻又温柔的守护着那个人。
 
  他手中握扇,抬起手来,恭敬鞠了一躬。
 
  “是我不是,”他认真道,“烦请见谅。”
 
  沈明摇摇头:“这礼我受不得。”
 
  江河笑了笑:“你去永州一趟,到长大不少。”
 
  “有了牵挂的人事,”沈明苦笑,“便不能再糊涂着过了。”
 
  话说完,两人已经走到宫门前,叶世安带着侍从和马停在门口,同江河道:“我从宫中拿几套和咱们身材相仿的衣服,官印文牒银两都置办好了,剩下的我已通知了让他们之后带过来,事出紧急,我们先启程吧?”
 
  江河点了点头,两人同沈明告别之后,便驾马疾行出城。
 
  沈明靠在软轿上,扬起头来,便见蓝天碧蓝如洗,一片澄澈明净。
 
  而后他听到有人叫他:“沈明。”
 
  他转过头去,看见叶韵站在不远处,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神色有些紧张。沈明静静看着她,片刻后,他突然勾起嘴角,笑着道:“红豆糕做了吗?”
 
  叶韵愣了愣,片刻后,她也笑起来:“你这人,是不是就只会从我这里捞吃的了?”
 
  “回去吧。”她说着,放软了声调,“我回去给你做。”
 
第146章
 
  顾九思领着徐罗去了司州,他隐藏了身份, 带着徐罗去了城里柳玉茹开的铺子。
 
  徐罗拿了柳通商行的令牌叫了管事出来。
 
  顾九思之前吩咐来司州的人, 是给了他两个令牌, 一个用来调司州的军马, 另一个令牌是柳玉茹的,用来在危急时调动柳玉茹在司州所有商铺。顾九思让人一入城先到柳玉茹的铺子打个招呼,也算有个知情人。他本也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如今真的有了用处。
 
  “之前的确有人拿着柳夫人的令牌来了花容,还让我们准备了客房,说夜里要留宿。”司州的管事恭敬道,“可这位公子白日来了, 去了官府之后, 就再没回来。我们以为他是临时改了主意, 回了永州……”
 
  顾九思听到这话, 哪里还有不明白?
 
  人是到了司州, 还去了官府, 可却不见了, 司州迟迟不发兵, 明显这人,怕已经是没了。
 
  顾九思知道司州再留不得,他深吸一口气, 站起来道:“你好好经营,当没见过我,什么事儿都别说别问, 如果有一个叫江河的人来了,你让他在永州城郊外的密林里放一个信号弹。”
 
  管事连连应下,顾九思走出门来,领着徐罗回了林子。
 
  徐罗跟在顾九思身后,有担心道:“大人,接下来怎么办?”
 
  “明日随我去买纸笔,还有风筝和孔明灯。”
 
  “买这些做什么?”
 
  徐罗有些茫然,顾九思平静道:“若是真的走到绝路,只能同他们拼了。”
 
  徐罗还是不明白,顾九思嘲讽一声:“干这么大的事儿,你以为只有王家一家人在后面就能干出来吗?这么多人一起干这种抄家的事儿,你以为他们不怕?”
 
  “一群乌合之众,”顾九思冷着声,“自己一伙人怕都闹不清楚,更何况他们把持荥阳这么久,多的是人想取而代之了。”
 
  徐罗感觉自己似乎是懂了,又觉得不明白,他想了想:“所以这和风筝有什么关系?”
 
  顾九思直接道:“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徐罗点了点头,他觉得顾九思高深莫测,自己怕是不能理解大人深意了。
 
  顾九思和徐罗领着人夜里歇在了山林里,王树生没想到顾九思是从山林里逃的,又回了山林,他猜想他一个人,必定是要找个落脚的地方,甚至就直接逃往东都或者司州,于是他让人从周边的客栈、村子挨家挨户搜起。
 
  而柳玉茹等人在府衙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之后,第二天起来,柳玉茹便去清点府衙里的物资。
 
  府衙如今有三百多人在里面,首先要考虑的就是粮食的问题,好在准备给河工那些粮食,仓库放不下,于是府衙挪了两间屋子用来存放粮食,这样一来,粮食的问题便解决了。
 
  府衙内院有水井,柳玉茹又带着人去拆了几个偏房,劈成了柴火放在院子里,于是水和火的问题也都解决了。
 
  柳玉茹解决后勤,洛子商和李玉昌就去清点了府衙里存放着的兵器数量,两人商量着,花了一整天时间,以内院为中心,一层一层布防设置机关出去。
 
  这一夜谁都睡不着。
 
  顾九思在外面躲着王树生追杀,王树生四处找着顾九思,江河领着叶世安披星戴月奔向司州,而柳玉茹自个儿站在庭院枫树下,一直看着月亮。
 
  白日忙活了一整日,印红有些撑不住了,她站在长廊上等着柳玉茹,终于道:“夫人,回去睡吧,折腾一天了,您不累吗?”
 
  “你先回去睡吧。”柳玉茹平淡道,“我再待一会儿。”
 
  印红撑不住了,应了声,便回去睡下。柳玉茹待在院子里,过了一会儿,她听见有人突然道:“睡不着啊?”
 
  柳玉茹回过头去,便见洛子商站在长廊上,歪头瞧着她。
 
  柳玉茹轻轻笑了:“洛大人。”
 
  洛子商点了点头,撩起衣摆,坐在了长廊上:“不知活不活得过明日,心中害怕?”
 
  “洛大人,”柳玉茹轻叹出声,“凡事心知肚明就好,何必都说出来呢?”
 
  说着,她放低了声音:“人心时时刻刻被人看穿,是会害怕的。”
 
  “柳老板说的是,”洛子商点了点头,“可惜了,我瞧着柳老板害怕,就觉得有意思的很。”
 
  这话把柳玉茹哽住,她也没有搭理。洛子商循着她的视线往上看过去,有些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以往九思心里烦,就会站在这儿看看,我便学学他。”
 
  “柳老板烦什么呢?”洛子商撑着下巴,笑着看着柳玉茹,柳玉茹将目光落到洛子商脸上:“洛大人不怕吗?”
 
  洛子商没说话,他抬了抬手,示意柳玉茹继续说。柳玉茹走到洛子商长廊旁边的柱子边上,与洛子商隔着柱子坐下,慢慢道:“他们之所以不对我们动手,一来是当时我唬住了他们,说自个儿在外面留了人和口供,他们若不让我进去,我便点了信号弹,到时候九思和我的供词一起出现在东都,我们若是死了,他们就完了。”
 
  “他们终究还是怕,如今还想着伪装成暴民,留着余地。今日就算陛下领人打进来了,也都是暴民做的事儿,与他们没有关系。而我们也没什么伤亡,也就不会深究。这是他们给自己留的后路。”
 
  “可若他们不要这条后路了呢?”
 
  柳玉茹转头看向洛子商,紧皱着眉头:“当日我说我留供词在外,唬住了下面那些小的,可给他们这几日时间,他们怕是反应过来了。我拿我自个儿是王树生想过,王家是这个案子里牵扯最深的,按着王思远给出来的名单,还有秦楠和傅宝元的证据,王家几乎一个都跑不了。他们就算不暴乱,等九思从司州带兵过来,就以他们做过的事儿,也是要完蛋的。再加上王思远惨死,王树生又如何咽下这口气?”
 
  “我若是王树生……”
 
  “我若是王树生,”洛子商接了口,笑着道,“最好的路,便是能利用暴乱一举干掉李玉昌、顾九思,这两人一死,其他人不足为惧,洛子商有洛子商的打算,能谈就联手,不能谈再杀。等朝廷来了,都推脱到暴民身上,这事儿就完了。”
 
  “如今顾九思跑了,”洛子商撑着下巴,笑意盈盈看向前方,“要么就是抓到顾九思,一切按照之前的计划办。就算查出暴民的事与他们有关,人也死了,也算是同归于尽,而且四个大家族联手,说不定还有周旋的余地。要么就等顾九思领着大军回来,到时候顾九思按着律法办事儿,他们也活不了。所以他们还有什么理由不撕破脸?”
 
  “同归于尽尚能挣扎,做人案上鱼肉,滋味可就不太美妙了。”
 
  洛子商说着,让柳玉茹心沉了下去。
 
  柳玉茹静静听着,片刻后,她轻笑了一声:“洛大人如此说风凉话,也不过是因为,您身后站着扬州,关键时刻您还有谈判的资本罢了。”
 
  “无论如何,”柳玉茹叹了口气,“您终归是有路的。”
 
  洛子商没说话,他静静看着柳玉茹。柳玉茹垂着头,听洛子商道:“那你怕吗?”
 
  柳玉茹转头看他,艰难笑了笑:“怎么会不怕呢?”
 
  “我若说救你呢?”
 
  洛子商接着询问,柳玉茹愣了愣,洛子商转过头去,慢慢道:“柳老板,您这样的才能,留在顾九思身边,终究是可惜了。你若是跟着我,”洛子商撑着下巴,笑着道,“扬州予你,自是一番天地。”
 
  柳玉茹听着这话,慢慢皱起眉头,洛子商接着道:“你可以到扬州去,扬州富饶,商业发达,我可以将扬州财政全数交给你,由你来做主。日后你可以不当顾柳氏,只当柳夫人。”
 
  “洛大人,”柳玉茹笑起来,“听你的口气,不像个臣子。”
 
  “说得好像你们信我就打算当个臣子一样。”
 
  洛子商轻笑,眼里带了几分嘲讽。
 
  柳玉茹没有再出声,洛子商站起来:“您好好想想。如果你愿意,紧急之时,我会带你,以我夫人的名义离开。”
 
  “洛大人说笑了。”
 
  柳玉茹冷着声,洛子商回头瞧她,却是道:“我是不是说笑,柳夫人心里不清楚吗?”
 
  柳玉茹不说话,洛子商背对着她,站了片刻后,他突然道:“我是感激您的。”
 
  柳玉茹愣愣抬眼,风徐徐吹过,洛子商背对着她,月华色压金线的衣衫翻飞,他声音有些低:“年少时候,我每个月都会去隐山寺。听说有一位富家小姐,每月在那里送东西桂花糕,每次我阿爹就会去领一份回来,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听到这话,柳玉茹整个人有些发懵。
 
  她突然回想起当初去借黄河的钱,洛子商大堂上挂的那副画。
 
  “柳夫人对方才那幅画有兴趣?”
 
  “年少时候,母亲每月都会带我去隐山寺祈福,这地方倒也是认识的。”
 
  “那时候想读书,没钱,”洛子商看着前方,声音平和,“于是偷了本书,被人追到隐山寺门口,差点被人打死。刚好遇到那位小姐在送东西,她听到闹声,问了一句‘怎么了?’,我听见了。”
 
  洛子商说着,转过头来,看着柳玉茹轻笑:“当时我就趴在不远处的泥潭里,仰头看,我很想看到这位小姐的模样,但我什么都看不到,就看见马车干净又漂亮,然后马车上就走下来一个下人,帮我给了书钱,又给了我一两银子,让我去买书医病。”
 
  听到这里,柳玉茹依稀想了起来。
 
  那是张月儿还没进门的时候,她和她母亲过得还不错,每月都去隐山寺祈福。
 
  她隐约记得这么一件事,也就是这件事后,她回家,张月儿进门,于是就再没去过了。
 
  柳玉茹呆呆看着洛子商,洛子商看着她,神色认真:“我这辈子有一份善念不容易,柳玉茹。”
 
  “那你,”柳玉茹从震惊中拉回了几分冷静,有些好奇道,“你后来知道是我?”
 
  “不知道。”
 
  洛子商摇了摇头:“在扬州时候,没刻意打听过,我一个乞丐,刻意打听了,怕多了念想。后来到了章大师门下,更不想知道了。只是兜兜转转,你还是回来。你来同我要钱那次,我便知道了。”
 
  柳玉茹没有说话,似在想什么,洛子商颇有些不高兴,他知道柳玉茹心思,僵着声直接道:“给你黄河的钱,与这事没有关系。我同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想明白。”
 
  “我并非哄骗你。你若愿意去扬州,我能给的,一定比你现在得到的,多得多。”
 
  洛子商说得认真。柳玉茹听到这话,却是笑了: “可你这样说,我却更觉得您在骗我了。”
 
  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站起身来,温和道:“洛大人,有些路走了,是回不了头的。您同我说这些,或许有几分真心,可更多的,是您看中我经商理财之能。当初扬州收粮,对扬州必有创伤,我心知此乃不义之举,但当时本就交战乱世,我立场在幽州,也是无法。可你从此事上却明白,财帛一事,运用得当,实则与兵刃无异。您今日为的不是安你那份良心,而是想要玉茹到扬州去,成为你麾下将领。”
 
  “你说我骗你,”洛子商淡道,“便当做我骗你吧,但若真的出事,我能救你。”
 
  柳玉茹静静站着,洛子商抬眼看她:“所以,你给我什么回答?”
 
  “我不想欠您。所以也望您,”她看着他,说得平静,“若要保留一份良心,别留给我。”
 
  听到这话,洛子商愣了愣,柳玉茹冷静道:“对您不好。”
 
  说完,柳玉茹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洛子商看着柳玉茹走远,他什么都没说,他转过头来,静静看着不远处月下红枫。
 
  许久后,他轻笑了一声,似是嘲讽。
 
  柳玉茹回房歇下后,等到第二日,县衙里所有人心惊胆跳等了一日,王家也没什么动静。外面都被人围着,他们出不去,也打听不了情况。
 
  而顾九思在司州买了纸笔后,也被王树生的人察觉,好在他机敏,和王家人在司州县城中纠缠了一整日,才终于甩开了人。
 
  这样一拖,已经足足有两日过去,荥阳城内各个大家族的人,终于坐不住了。
 
  当天夜里,当顾九思被追杀到司州远郊,启明星亮起来,才终于领着人找到一个山洞歇下时,王家却是灯火通明。
 
  荥阳大家族的当家人几乎都在,他们大多年纪大了,头上带着斑白,只有王树生一个人,不过二十出头,却坐在高座上。
 
  年纪大的老者喝着茶,神态自若,坐在高座上的年轻人绷紧了身子,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王树生这个位置,坐得十分不安稳。
 
  “先前我们计划,利用暴乱结果了顾九思等人的性命,如今顾九思既然跑了,这事儿继续下去,是不是,就不大妥当了?”
 
  坐在左上方的赵老爷放下茶来,慢慢道:“如今停了手,咱们把那些‘暴民’先处理干净,这事儿也就算了……”
 
  “然后呢?”
 
  王树生冷冷开口:“等顾九思拿着证据回来把我们一锅端掉?!”
 
  “他如今有多少证据,也难说。”陈老爷摸着他的大肚子,皱着眉头道,“说不定你爹就没招呢?”
 
  王树生没说话,他对自己的父亲多少有些了解,他不是硬骨头,落在沈明手里,怕是早把人都招出来了,顶多只是不招王家人。可这城里的关系千丝万缕,只要查了别人,顺藤摸瓜,这些人早晚也把王家供出来。
 
  可他不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肯定,他只能是红了眼眶,做出委屈姿态来:“陈伯伯,我父亲自然是不会供出大家的,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他们要是硬查下来,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这话让所有人安静了,王树生这么一提醒,大家又想起王思远的性子来。
 
  王家怕是不会招出来的,但其他家,王思远能说的绝对不会少说一句。
 
  “世侄说的是,”赵老爷斟酌着道,“可是就算招了,他们要查,我们推出些人来抵罪,也比把暴乱一事坐实的罪要轻些。不如我们想想其他办法?”
 
  “其他办法?”王树生冷笑出声来,“事到如今,若有其他办法,我们还能走到这一步?”
 
  “我把话说清楚了,”王树生将茶杯往桌上一磕,冷着声道,“各位都是各家主事儿,若顾九思真的拿到了什么证据,在座各位一个跑不掉。如今我们已经没什么路往后退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抓了顾九思,把事儿做得干干净净!”
 
  “那到时候,陛下怕是不会轻易罢休。”
 
  李老爷终于开口,王树生抬眼看过去,冷着声道:“那就让他查去!若能查得到,是我们几家命当如此。若是查不到,”王树生笑起来,“那就是咱们赢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王树生见大家沉思着,提醒道:“二十多年前你们就做过一次,如今还怕些什么?”
 
  “这次,不太一样。”陈老爷摆了摆手,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世侄,老朽如今也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不想为了保自个儿的命,把家里人都搭上。这事儿,恕陈家不能奉陪了。”
 
  说着,陈老爷往外走去,王树生怒喝了一声:“你以为你逃得掉?!今日我们若是出了事,你陈家绝不要想独善其身!我告诉你们,”王树生站起来,“如今我们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生死都绑在一起了。既然各位如此犹豫,那不必多谈了,明日清晨直接拿下县衙,把他们全架到城楼上去,只要顾九思还在,我不信他不回来。”
 
  “你疯了?!”
 
  陈老爷震惊开口:“若是顾九思去东都搬救兵,你这样做等于自己就认罪了,他带兵直接破城进来,谁都跑不了!”
 
  “他就在城外,我的人搜到好几次他的痕迹,都被他跑了。况且,就算他真的不要妻子,那至少,也有人给我们陪葬。”
 
  “你疯了……”
 
  陈老爷往外面走去,喃喃道:“我不要和疯子待在一起。”
 
  “拦住他”
 
  王树生大喝一声,外面立刻传来许多人急促的脚步声,屋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王树生站在高处,双手拢在袖中:“诸位莫怕,清晨我便让人攻打县衙,将柳玉茹抓出来挂在城头。等顾九思来了,我必让他千刀万剐,死不安宁。只要他死了,”王树生笑起来,“一切,就安定了。”
 
  所有人看着王树生,神色都带了惧意,王树生伸出手:“还请诸位将家主令牌都交上来。”
 
  “树生,”一贯和王家交好的赵老爷终于忍不住,出声道,“期初你不是这么同我们说的。若你做的是同归于尽的打算,何不一早就抓了柳玉茹挂起来?”
 
  “赵叔,”王树生故作镇定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也是存过两全其美的想法的。可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什么回头路了。我父亲的仇我必须报。”
 
  “报什么仇!”陈老爷怒喝出声来,“分明是你这崽子在王家做事儿太多,一旦顾九思查起来,你头一个要死!”
 
  “请陈老爷歇下!”
 
  王树生抬手,直接道:“来人,直接从城南调足兵马,强攻县衙,把柳玉茹给我带出来!”
 
  柳玉茹早上是被惊醒的。
 
  她听见外面出现了砍杀之声,她猛地睁开眼睛,抓了一件外套,便急急冲了出去,刚一出去,就见羽箭纷飞,她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洛子商一把推了进去,怒喝道:“你出来做什么?!”
 
  “外面……”
 
  “王家打算强攻县衙了。”
 
  柳玉茹愣了愣,随后有些着急道:“他们怎么突然就……”
 
  “不要命了吧。”
 
  洛子商眼中露出狠意:“王树生这疯子,死了也要人陪葬。”
 
  说完,他把柳玉茹往里面一塞,骤然靠近她。
 
  他神色又冷又狠,压低了声道:“我说的话你考虑清楚,我保你一日,一日后,你要死要活,就端看你自己了。”
 
  他说完就把人往里面一推,猛地关上房门,大声道:“老弱女眷全给我躲好别出来,其他人只要爬的起来都把剑给我带上,到外院去!”
 
  柳玉茹站在屋中,整个人愣了愣的,印红赶上前来,扶着柳玉茹,却是快要哭出来一般道:“夫人,我们怎么办?怎么办啊?”
 
  柳玉茹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才镇定下来,冷静道:“你把九思给我那把刀拿过来,你自个儿也找到个武器,若真的走到不得以,”柳玉茹严重带了冷光,“杀一个不亏,杀两个稳赚,总不能就这么白白去死。”
 
第147章
 
  这话把印红说愣了,片刻后, 她深吸了一口气, 低头道:“是。”
 
  说完之后, 印红去将柳玉茹的刀翻找出来给她。这刀说是顾九思给的, 实际上只是她拿的。出门在外,总要有个东西防身,当初从顾家墙上取下来这刀,便没有放回去。柳玉茹将刀握在手中后,便和印红两人一起坐下来。两人好像小时候一样,一起坐在床边,靠着床, 各自拿了一把刀, 抱在怀里, 低低说着话。
 
  “夫人, ”印红靠着柳玉茹, 声音里带着些害怕, “你说姑爷会来救咱们吗?”
 
  柳玉茹听出她声音隐隐发抖, 她想了想, 抬起手来,搭在印红肩上,将印红拢在了怀里。
 
  这个动作顾九思惯来常做, 对兄弟如此,对自个儿媳妇儿更是。每次顾九思将手搭在柳玉茹肩上,将她整个人环住时, 她就会觉得,有种无声的鼓励和支持涌上来。
 
  柳玉茹惊讶发现,两个人相处得时间长了,便会越来越像对方。
 
  柳玉茹发着愣,印红有些疑惑道:“夫人?”
 
  “嗯?”柳玉茹回过神来,她想起印红方才的问题,她笑了起来,“当然会呀。”
 
  “九思不会抛下我们的。”
 
  柳玉茹声音镇定又温和:“他现在不出现,一定是有他的理由和法子。别担心。”
 
  外面一直是打斗声,李玉昌和洛子商早有准备,王家虽然叫来了许多人,但所有人各怀心思,只有王家的人因为王思远的死奋战在前。
 
  可是柳玉茹这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人,于是虽然敌众我寡,但却强守着没让人上前一步。
 
  等到下午时分,外面零零散散开始有伤员送到内院,洛子商一把推开房门,同柳玉茹道:“我让人把伤员都送到凉亭,那里不在他们射程范围里,你带着女眷过来帮忙。”
 
  柳玉茹听得这话,忙带着印红出去赶到凉亭处。
 
  地上有几个伤员,他们带来的大夫正在尽量缝合包扎,柳玉茹上前去,大夫迅速教了她们一些要领,她们便上手开始帮忙。
 
  洛子商和李玉昌等人领着人就在不远处奋战,柳玉茹就听着周边一片厮杀声,她不敢再多想什么,只能是麻木领着下面人不断处理着新来的伤员。
 
  王树生开始攻城时,顾九思赶着从司州附近回来,等到午时,他才赶到荥阳城外不远,就听见了里面的声音。
 
  上千人厮杀的声音太大,哪怕在城外不知道具体的事情,都能听见这动荡之声。一听见这声音,顾九思脸色顿时大变,旁边徐罗也有些紧张:“大人,里面这是发生什么了?”
 
  顾九思没有说话,他捏紧了缰绳,徐罗忍不住道:“大人,是不是里面出事了?”
 
  “玉茹在里面,一定会想办法和李大人汇合,”好半天,顾九思才镇定下来,接着道,“有洛子商和李玉昌在,他们一定会自己在里面建防,如今大概是两批人打起来了。”
 
  “那怎么办?”
 
  “王树生坐不住了,”顾九思深吸了一口气,“他想用玉茹逼我出来。我们在城中一共有三百多人,听这个声响,王树生应该是直接调了军队,但他们上下没有一条心,而且有洛子商在,他们尚且能撑一撑。”
 
  徐罗不说话,他听出来了,顾九思是在梳理自己的思绪,顾九思说着,慢慢道:“如今,也只能搏一搏了。”
 
  说着,顾九思抬起头来,同徐罗道:“你立刻去找五百个村民,每人一两银子,召集起来在城外密林,一起喊话。”
 
  “喊话?”徐罗有些懵,顾九思点点头,“等一会儿,我给你写个条,你就领着人去,让他们一起喊,如果官兵来抓他们,就让他们往林子里跑就是了。你们在林子里设好陷阱,保护他们的安全。”
 
  “好。”徐罗应了声,让人去找人,随后顾九思往旁边他之前躲藏的村落道:“其他人跟着我去村子里,把村子里会写东西都给我找过来。”
 
  说着,顾九思领着人,去村里取了自己放置好的纸笔、孔明灯还有风筝。
 
  有钱能使鬼推磨,徐罗出去找人,顾九思领着仅有的人开始写东西,他拿着纸,犹豫了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封洋洋洒洒的《问罪书》便落笔下去。
 
  这问罪书和过去写讨伐梁王的檄文不同,写得朗朗上口,简洁明了,只要是识字的人,都能看明白他在写什么。
 
  他先简要写明如今情况,王思远犯上作乱刺杀钦差,县衙被困,荥阳大乱。
 
  “今圣上下旨,令钦差顾九思拿此贼子,还永州清明,百姓公正。日后永州生死,在于今日;百姓贵贱,在于今日。明日晨时,日出为令,顾九思持天子剑于荥阳城外,恭候诸位英雄。凡呐喊助威者,赏银一千文;动手者,三千文;若对阵沙场,一个人头十两白银;若有取王树生首级者,赏银百两!”
 
  “有罪者可抵罪,无罪者可嘉赏。永州为王氏恶霸所困近百年,今日顾某以血投志,愿意颈血换青天,永州百姓非虫非蚁,何以任人踩之践之?王氏在,永州乱;王氏灭,则永州可得太平矣!”
 
  ……
 
  顾九思迅速写完,随后交给旁边人,立刻道:“抄,把这里的纸抄完。把风筝准备好,还有孔明灯,去找朱砂来,给我写上‘杀’‘王’二字。”
 
  所有人点头,徐罗也大概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了,他抄着顾九思给的《问罪书》,一面抄一面皱起眉头:“大人,您说的我听明白了,可这里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说着,徐罗指向了顾九思写的纸页的最后一句:
 
  莫怕,我来了。
 
  这一句在这一番洋洋洒洒的《问罪书》里显得格外诡异,顾九思抬手一巴掌给徐罗推了回去,冷着声道:“别问,抄就是了。”
 
  按照顾九思的计划,所有人分工后开始做各自的事情。
 
  等到黄昏时分,五百多个村民终于找齐了,有许多人听说喊一喊话就有钱拿,纷纷跟着过来。于是等人回来时候,有上千人了。
 
  徐罗有些担心,小心翼翼道:“会不会太多人了?”
 
  “没事。”
 
  顾九思摇了摇头,随后亲自领着他们到了密林高处,先给他们解释了所有规划好的逃跑路线,给他们明确指出了陷阱的位置之后,便开始教着他们喊话。
 
  他需要这些村民喊的话很简单:
 
  王氏谋逆,可诛九族,同党同罪,还请三思
 
  王家白银三千万,皆为百姓白骨堆,今日贼人若不死,永州再难见青天。
 
  ……
 
  村民们跟着顾九思学了一会儿,小声训练后,终于能够整齐发声。
 
  徐罗那边的《问罪书》也抄完了,他赶过来,询问顾九思道:“大人,都准备好了。”
 
  顾九思转过头去,已到黄昏,不远处荥阳城在残阳下带着血色。太阳一寸一寸落下,血色与黑夜交织,余晖落在山脉,一阵山风拂过,鸟雀被惊飞而起。
 
  顾九思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平静道:“将孔明灯放到我说的位置了?”
 
  “一千盏孔明灯,一千三百只风筝,都已经准备好了。”
 
  “好。”
 
  顾九思点头道:“动手吧。”
 
  快到黄昏时,县衙府内已经到处是伤员。
 
  柳玉茹听着外面的砍杀声,整个人从一开始的惶恐到了麻木。
 
  这种麻木说不出是好,也说不上是坏,她就是盲目走在伤员中,不断给伤员上着药,包着伤口。
 
  药品越来越少,伤员越来越多,因为人手不够,不是生死攸关的伤员,便都重新回到外院去继续奋战。
 
  柳玉茹一直低着头做事,等到夕阳西下,她面前又坐下一个伤员,柳玉茹毫不犹豫开始给对方包扎,包到一半,她才察觉不对,她抬起头来,看见洛子商没有半分血色的脸。
 
  他的伤口在肩膀,血浸透了衣衫,他神色很平静,没有半点痛楚,和旁边龇牙咧嘴的人完全不一样。
 
  柳玉茹看着洛子商愣了愣,洛子商淡道:“看什么?”
 
  柳玉茹反应过来,立刻道:“别说话。”
 
  说着,她垂下眉眼,开始给洛子商包扎起来。
 
  她神色看不出起伏,洛子商静静端详着她,却是道:“你意外什么?”
 
  “你不当受伤的。”
 
  柳玉茹平静出声,洛子商听了,却是笑了:“我又不是神仙,为什么不会受伤?”
 
  “你此刻可以开门出去,”柳玉茹淡道,“将我们全交出去,与王思远做交易,你有扬州,与他没什么冲突,不必如此。”
 
  洛子商没说话,柳玉茹清理好伤口,将药撒上去,洛子商靠着树,垂眼看着面前的人,片刻后,他终于道:“你还信顾九思会来吗?”
 
  柳玉茹没说话。
 
  洛子商平静道:“最迟明日清晨,他再不来,一切都晚了。”
 
  “他们不会杀了我。”
 
  柳玉茹言语里毫无畏惧,洛子商注视着她,却是道:“你是女人。”
 
  柳玉茹的手顿了顿。
 
  洛子商冷静道:“你知道羞辱顾九思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你方才问我,信不信九思会来。”
 
  柳玉茹抬起眼,认真看着他:“我告诉你,我信。”
 
  “都这个时候了,”洛子商嘲讽笑开,“你还信?”
 
  “我愿意信。”
 
  柳玉茹说着,继续给他包扎伤口,同他道:“洛子商,你如果试着把一个人变成你的信仰,那么任何时候,你都会信他。”
 
  “如果他没来呢?”
 
  “那他一定有不能来的理由。”
 
  “你不恨?”
 
  “我为什么要恨?”
 
  柳玉茹笑了笑:“我希望他能做出最好选择,若这个选择是舍弃我……”
 
  柳玉茹低下头,温和道:“虽有遗憾,但无憎怨。”
 
  洛子商没有再说话,他看着面前认认真真做着事的姑娘。他第一次认识这样的姑娘。
 
  他过去见过的女人形形色色,要么如姬夫人这样以美色攀附他人而活,要么如叶韵那样爱恨分明炽热如火。却头一次遇见一个女人,她如月下小溪,温柔又明亮,涓涓流过他人的生命,照亮他人的人生。
 
  她和顾九思,犹如天上日月,他们互为信仰,互相守护。
 
  洛子商说不出自己有了怎样的情绪,他静静注视着面前这个明月一样的女子,好半天,却突然道:“如果十六岁那年,我上门提亲,你会答应吗?”
 
  听到这话,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笑起来:“若是十六岁你遇见我,你也不会上门提亲。”
 
  “我那时候啊,梦想就是嫁个好男人,你若上门提亲,我拒绝不了,但你不会喜欢那样的我,而我也害怕你。”
 
  洛子商轻轻笑起来,外面都是喧闹之声,洛子商转过头去,看着远方。
 
  他突然道:“你给我唱首扬州的曲子吧。”
 
  柳玉茹有些茫然,洛子商平和道:“你为我唱首曲子,我再守一晚上。明日清晨,顾九思再不来,柳玉茹,你不能怪我。”
 
  柳玉茹听得这话,认真看着洛子商,洛子商没有看他,他靠着树,一手搭在膝上,静静注视着前方。柳玉茹双手放在身前,恭恭敬敬叩首行了个礼。
 
  洛子商没有回应,他闭上眼睛,没有多久,就听见熟悉的扬州软语响了起来。
 
  温柔的调子,一瞬之间,仿佛跨过千山万水,领着在场许多人回到家乡。
 
  那曲子让拿刀的人湿了眼眶,捏紧了自己的刀锋。
 
  回去。
 
  得回去。
 
  他们不能葬在永州,他们得回家乡去。
 
  柳玉茹轻哼的小调中,天一寸寸黑下去。
 
  她的曲子很短,也就是在曲子音落那一瞬间,仿佛是回应她一般,远处突然响起了人声。
 
  那似乎是许多人,他们声音洪亮,整齐划一大喊着:“王家白银三千万,皆为百姓白骨堆,今日贼人若不死,永州再难见青天!”
 
  听到这声音,柳玉茹猛地抬起头来。
 
  远处声音越来越清晰,紧接着,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许许多多纸页如雪纷飞而下,洒满整个荥阳,这些纸页配合着城外人大喊之声,再傻的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顾大人回来了!”
 
  “顾九思来了!”
 
  人群中发出惊喜之声,柳玉茹看着满天纸页纷飞,然后看见山头处,无数孔明灯升腾而起,照亮夜空。
 
  那孔明灯犹如星星一般,密密麻麻,上面写着朱砂写好的字。
 
  “杀,王”
 
  哪怕是这样戾气满满的话语,可那千盏孔明灯挂在夜空缓缓升起的模样,却依旧成了最温柔的呢喃,最美丽的画卷。
 
  “这是什么意思?”
 
  旁边有人有些疑惑问出声来:“你们看信最后一句话,‘莫怕,我来了’,这语气,怎么像给自家媳妇儿写信一样?”
 
  柳玉茹听到这话,低下头来,她拿着手里的信,看着那信上的话语。
 
  莫怕,我来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几天,她一直维持得很好,一直是所有人的支柱,所有人都觉得她冷静平稳,都觉得她情绪没有什么波澜。
 
  可在看见这纸页上最后一句话,看见这满城飞雪,千盏灯火,她却还是忍不住,慢慢红了眼眶。
 
  你看,他从不辜负她。
 
  他来了。
 
第148章
 
  这样声势浩大又突如其来的袭击让城内所有参与此事的富豪乡绅都慌了神,哪怕是王树生内心也有了几分不安, 他面上故作镇定, 同王贺道:“你去看看, 可是顾九思搬救兵来了。”
 
  王贺早就想去, 赶紧应下声后离开。
 
  被困在个子位置上陈老板见状,愤怒出声道:“还看什么看,必定是顾九思带着人打回来了!”
 
  “打回来了又怎样!”
 
  王树生怒喝出声:“难道我们还能停手吗?!”
 
  这话让所有人沉默下去,王树生看着屋内所有人惶惶不安的样子,他心中气闷,又挂念着外面局势,留人看管好看他们之后, 便提步走了出去。
 
  他一路驾马疾驰到城楼, 登上城楼之后, 王贺也回来了, 恭敬道:“如今还没看着顾九思的人马, 只听见人在城外叫嚷, 公子, 如今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你还问我?”王树生怒道, “出去抓人啊!”
 
  “那县衙那边……”
 
  “继续攻打!”王树生立刻道,“天亮之前,我一定要见到柳玉茹。”
 
  “可是人手怕是不够了。”王贺犹豫着道, “城内士兵一共不过三千人,今日激战后,可动用不过两千, 听外面这声音,怕是要有接近上千人,没有双倍之数,迎战怕是有差池。”
 
  王树生没有说话,片刻后,他终于道:“去城外迎敌,若是不敌,回来之后,柳玉茹不出来一把火烧了县衙。”
 
  “一把火烧了,”王贺立刻惊道,“里面的人怕是都活不了,到时候如何牵制顾九思?”
 
  “输了输了,”王树生冷声道,“还谈什么牵制?多一个人上路,多一个伴。”
 
  王贺听着这话,心凉了下去,他已知王树生打算,心中虽然害怕,却也只能应声下去。
 
  王贺吩咐了士兵出门去,又吩咐家丁去拿油和干柴。
 
  这样一做事儿,县衙顿时平稳下来,柳玉茹听得外面没有了声音,却没有半分松懈,一直紧皱着眉头。印红听到外面撤兵,顿时瘫软在地上,轻拍着自己的胸口:“总算没事儿了。”
 
  说着,她转头看向旁边还在揉帕子的柳玉茹,她不由得道:“夫人,姑爷都来救咱们了,您怎么还愁眉苦脸的?你听外面,他们都走了。”
 
  “他们是走了。”柳玉茹高兴不起来,低着头,淡道,“是去找你家姑爷了。”
 
  “姑爷那么厉害,”印红满不在意道,“不会有事儿的。”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没有多说。
 
  她低头给人包扎着伤口,心里默默给顾九思祈祷着。
 
  而荥阳城外,王家子弟领队,带着荥阳的军队一路朝着发声方向冲过去,顾九思站在高处,俯视着荥阳城的动静。
 
  他穿着红色绣金线纹路外衫,内着纯白色单衫,头发用金冠半挽,腰悬长剑,迎风立在山头,显得格外惹眼。
 
  林中人看不清远处,他们也不知发生什么,就只是按着顾九思的吩咐,一直在喊。
 
  “王氏谋逆,可诛九族,同党同罪,还请三思”
 
  “王家白银三千万,皆为百姓白骨堆,今日贼人若不死,永州再难见青天。”
 
  ……
 
  那声音飘荡进荥阳城中,一遍又一遍,不耐其烦。
 
  顾九思算着士兵的距离,到他预设的距离后,顾九思立刻同徐罗道:“撤!”
 
  说着,顾九思便和徐罗等人一起,指挥护送着百姓迅速跑开。
 
  百姓跟在林中散乱跑去,士兵进入林中,先遇上一堆陷阱,人仰马翻了一阵后,军队人便乱了。顾九思握着剑,和徐罗护在百姓末尾,送着百姓一路逃窜出来。老百姓连士兵的脸都没怎么见过,就都跑了出去。
 
  这些百姓都是当地的村民,一跑出去,便抄着近路,翻去了另一个山头。
 
  顾九思和徐罗等人躲在树上,观察着这些进来搜人的士兵,顺手杀了一些落单的。没了一会儿,这些士兵就发现自己的人少了一些,而后另一个山头,喊声又响了起来。
 
  领队人立刻意识到不对,大声道:“退!退回去!”
 
  说着,领队的人便带着士兵立刻退出了密林。
 
  等退出去之后,士兵也不敢多做耽搁,旋即回城禀报。
 
  王树生在城楼上见军队回来,本还以为是抓到了顾九思,结果听得禀报之后,当即大怒:“什么叫没见着人?你们这么多人进去,眼瞎了?!”
 
  “密林里面实在复杂,顾九思又不与我们正面交战,我……”
 
  “闭嘴!”
 
  王树生训斥出声,王贺沉默了片刻,慢慢出声道:“公子,顾九思既然已经确定了清晨来迎战,那我们不如就等着他来就是了。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活捉到柳玉茹等人,然后安排好退路。”
 
  王树生没说话,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你说的是。”
 
  说着,他走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家里面人都送出去,一路直行不要回头,去益州。”
 
  王贺恭敬行礼,便带着人走了下去。
 
  而王家大堂上,各家长老家主颇有些焦急喝着茶,一位小厮来给赵老爷奉茶,赵老爷端起茶杯,看见了盏托上的字后,他脸色顿时大变。
 
  看见他脸色不对,一直观察着所有人的陈老爷不由得道:“赵老爷的茶是什么茶?”
 
  “同诸位一样,”赵老爷定了定心神,接着道,“但王家的茶,怕是同咱们不一样。”
 
  听得这话,在场人都互相看了一眼,他们都看出来赵老爷知道了什么。
 
  外面是不断重复着的喊话,陈老爷慢慢道:“看来顾九思对王家憎怨颇深啊,来来回回都是王家的事。”
 
  “说起来,这事儿还是树生年轻冲动,忍不下这口气,”赵老爷抹了盏托上的字迹,从容放在一旁,慢慢道,“我们几家,家里人多,有几个孩子出息些,但也许多子弟不过普通人。人活着,终究是最重要的,你们说呢?”
 
  聪明人说话都绕着,几句话下来,所有人都明白了意思。
 
  这事儿主要是王家的事儿,走到今日也是王树生忍不下父亲被杀的这口气,而顾九思惦念着要下死手的,也是王家。他们几家人在官场上是有一些子弟,当初也是为了护着这些子弟,所以才跟着王树生干了刺杀钦差的事。可是除了这些官场上的子弟,他们家族还有许多没有牵扯到的普通人。如今若是真的和王家一条路走到黑,到时候王家跑了,他们却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倒不如就放弃一部分人,至少留下一些青山,未来也许还能靠着宗族里小一辈东山再起。
 
  话说到这里,已是再没有人再接话了。
 
  如今谁若再接话,便是铁了心要从这条船上下去,可是一行人谁都不信谁,就怕有人开了头,转头就有人去王树生那里告密。他们一群人的性命如今都在王家,谁都马虎不得。
 
  所有人互相猜忌着,担忧着。而王树生则是彻底放弃了在外抓捕顾九思,转头亲自领着人,到了县衙门口。
 
  王家已经准备好了油和柴火,带着两千人马,将县衙团团围住。
 
  而县衙外面,柳玉茹这边的人大多带着伤,他们拿着刀,围成一圈,护在县衙外围。
 
  “柳玉茹!”
 
  王树站在门外,大喊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这一声喊,庭院内外都听见了,柳玉茹在内院,只听到外面喧哗之声,没了片刻,木南便进来,恭敬道:“夫人,王树生在外面叫您。”
 
  柳玉茹犹豫了片刻,还是站起身来,她领着人,一路走到外院,站在这里,便能听见门外的动静。
 
  王树生在外面等了一会儿,而后就听见木南道:“我家夫人来了,有话便说。”
 
  “柳玉茹,你夫君顾九思,如今就在城门外,他等着见你。”王树生大声道,“咱们不要再这么打下去了,你自己出来,我便饶里面所有人不死。”
 
  “王大人说笑了。”
 
  柳玉茹平静道:“若王大人这么容易就要了我们的命,何必要妾身出来?自己来取就是。不过是拿城外我家郎君没办法,又拿我们没办法,想把我一个妇道人家哄出去,当做这荥阳城的盾牌罢了。”
 
  “顾夫人对自己,倒是自信得很。”
 
  王树生笑了:“我要捉你们难,我要你们死可是容易得很。柳玉茹我告诉你,现在县衙外面,我拿了全城的油过来,还带了足够的柴火稻草,你要是不出来,那可就不要怪我动手了。”
 
  “王大人,”听得这话,在一旁陪着柳玉茹的洛子商终于出声,他冷笑道,“你若一把火烧死了我们,你可以就再没有顾九思的把柄了。而且,若我死在这里,你可要掂量好分量。”
 
  “洛大人,”王树生立刻道,“在下并不愿与您为敌,您也没有与在下为敌的意愿。在下只是想求一条出路,若您愿意,就打开门来,将顾夫人交出来,只要顾夫人出来,在下保证,绝不会动县衙半分。”
 
  洛子商沉默下来,王树生继续道:“洛大人,我如今已是无路可走,兔子急了也会咬人,何况我王树生?”
 
  没有人说话,印红见周边所有人都不表态,她顿时红了眼,急切道:“不行,夫人不能出去!他们明摆着是要拿夫人要挟姑爷,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若是顾九思不入圈套送死,柳玉茹活不下来。
 
  若是顾九思入圈套生死……柳玉茹怕是,也活不下来。
 
  终归是个死局。
 
  印红焦急想要求着所有人,然而所有人都没说话,大家都看着柳玉茹,片刻后,柳玉茹终于出声:“那烦请王大人稍候,妾身梳洗过后,这就出府。”
 
  “半个时辰。”
 
  王树生立刻道:“半个时辰,我不见人,便烧了这府衙。”
 
  “好。”
 
  柳玉茹一声应下,她转过身去,同印红道:“去打水,我洗个澡。”
 
  印红站着没动,柳玉茹往屋里去,冷静道:“打水。”
 
  印红清楚柳玉茹声音里的警告,她红着眼,跺了跺脚,便领着人去打水了。
 
  柳玉茹去翻了新的衣服出来,然后翻出了顾九思给她买的首饰,然后卸了头发。
 
  之后,她仿佛是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一般,沐浴,更衣,挽发,画上精致的妆容,插入镶白玉坠珠步摇在两侧,而后站起身来,套上紫色落白花大衫,展开双臂,由暖好的香球熨烫过衣衫周身。
 
  等做完这一切,外面传来木南的声音道:“夫人,快半个时辰了。”
 
  柳玉茹应了声,平静道:“开门吧。”
 
  说完之后,大门打开,柳玉茹便见所有人列成两排站在门外,她抬眼往外看去,神色平静又从容。李玉昌看着她,心有不忍,慢慢道:“顾夫人,你……”
 
  不等他说完,柳玉茹却是笑起来:“李大人不必多想。”
 
  柳玉茹平静道:“大家都会平安。”
 
  李玉昌听到这话,也不知柳玉茹是安慰,还是不明白她此去的意义。可他却也不能在此时多说什么了。
 
  他叹了口气,没有出声。
 
  柳玉茹提步出门,所有人目送着她,她一路没有回头,姿态镇定从容。
 
  也不知是谁起头,侍卫突然跪了下来,带了哽咽道:“恭送夫人。”
 
  而后那两排侍卫如同浪潮一般,随着柳玉茹不徐不疾的脚步,一路往前跪了下去。一声接一声道:“恭送夫人,恭送夫人。”
 
  柳玉茹没有停步,没有说话,亦没有回头。
 
  这一切是她当受的。
 
  所有人都知道,本来作为夫人,她应当在内院,成为所有人护着的最后一人。哪怕他们全部战死前方,这位女子,也要成为最后一位离去的人。
 
  然而她却选择了以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以女子孱弱之身护在他们身前。
 
  柳玉茹走到门前,她看着血迹斑斑的县衙大门,终于才停住步子,片刻后,她转过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身前,轻轻躬身。
 
  “谢过诸君。”
 
  听到这句话,洛子商睫毛颤了颤。
 
  他在柳玉茹转身前一刻,突然出声:“柳玉茹!”
 
  柳玉茹顿住步子,他终于道:“我带你回扬州。”
 
  然而回应他的,却只有柳玉茹沉稳两个字:“开门。”
 
  门“吱呀”出声,缓缓打开,而后柳玉茹便看见外面站着的人。
 
  他们密密麻麻,王树生站在最前方,带着他们犹如修罗地狱而来的厉鬼,隔着一道门,与他们阴阳相望。
 
  门后是生,门外是死。
 
  而柳玉茹朝着王树生微微一福,温和的语调道:“王公子。”
 
  “顾夫人。”
 
  王树生笑着回礼,随后道:“请吧。”
 
  柳玉茹点点头,毫不犹豫踏过门槛,走了出去。
 
  等她下了台阶,回过头去,看见府衙的门还没关,所有人都看着她,似乎她只要愿意回头,便能回去。柳玉茹轻轻一笑,却是道:“关门吧。”
 
  “夫人!”
 
  印红终于忍不住,嚎哭出声来,朝着柳玉茹就要奔过去,却被木南一把抓住,他控制住她,颤抖着身子,没有说话。
 
  柳玉茹挥了挥手,再说了一遍:“关门吧。”
 
  门缓缓关上,柳玉茹也回了头,转身看向城楼,同王树生道:“是要上城楼吗?”
 
  “顾夫人似乎一点都不怕?”
 
  王树生对柳玉茹的模样有些诧异,不由得询问出声来。柳玉茹在他的指引下上了马车,两人一同进了马车,柳玉茹淡道:“我怕什么?”
 
  “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无非是拿我威胁顾九思,让他一步一步就范,最后被你所擒。”
 
  “你觉得顾九思愿意用他的命换你的吗?”
 
  王树生觉得有些意思,看着柳玉茹道:“我听闻你们感情很好。”
 
  “你觉得会吗?”柳玉茹看着王树生,王树生笑起来,“你认为我是怎么想的呢?”
 
  “你觉得不会。”柳玉茹肯定开口,王树生点头道,“所以我会怎么利用好你?反正你也威胁不了顾九思。”
 
  “他不会用他的命换我的命,可我的死却能干扰他。你应当设置了很多弓箭手埋伏他,若你当着他的面杀了我,他必然会乱了心,然后你再动手。”
 
  王树生有些笑不出来了,柳玉茹平静道:“你以为,我能想到,他想不到吗?”
 
  “他比我聪明得多。”
 
  “那又这么样?”王树生终于板了脸,“就算他知道,他就不会被干扰了?”
 
  “王树生,”柳玉茹劝他,“你还有回头路。”
 
  “我还有回头路?”王树生嘲讽出声,“你别为你那好夫君来当说客了。我干过这么多事儿,还刺杀他,如今还指挥军队困了县衙,你说我还有回头路?你倒是告诉我,顾九思会饶我不死?”
 
  柳玉茹不说话了,王树生接着道:“他让沈明杀了我爹,如今又想杀了我,今日我就算取不了他的性命,至少我也要取了他家人的。我要让他就算活着,也一辈子活在愧疚里。你是为他死的。”
 
  王树生一把捏住柳玉茹的下巴,狠道:“你要记得恨他,若不是他一定要修什么狗屁黄河,查什么案子,为什么百姓求公道,你就不会死了,知道吗?”
 
  柳玉茹静静看着他,却是道:“我是被你杀的。”
 
  她一双眼平静得令人害怕:“我若要恨,也是恨你。若要诅咒,也当诅咒你。”
 
  王树生没说话了,他死死盯着她,许久后,他一把推开她,怒道:“疯婆子。”
 
  两人一起到了城楼,如今已经接近清晨,天正是最黑的时候,王树生让人将柳玉茹绑了,挂在城楼上。
 
  柳玉茹一直没说话,她没受过这样的苦,手被吊起来,感觉粗绳磨擦在她鲜嫩的皮肤上,她忍不住疼得哆嗦。
 
  王树生笑起来:“终究是个女人。”
 
  柳玉茹没有说话,她被绑好之后,就吊在城楼上,她不愿去多想了,就闭上眼睛,一直挂在高处。
 
  天慢慢亮起来,周边鸟雀鸣叫,从山林中纷飞而起。
 
  柳玉茹听见远方传来青年嘹亮的歌声,那声音熟悉又遥远,似乎是她那年生日,少年高歌欢唱。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柳玉茹慢慢睁开眼睛,就见远处青年红衣烈烈如火,金冠流光溢彩。
 
  他一人一剑,身骑白马,脚踏晨光,从远处高歌而来。
 
  秋风卷枯草带着他印金线纹路的衣角翻飞,他停在城楼下,仰头看她。
 
  他一双眼带着笑,笑容遮掩了所有情绪。
 
  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的目光却知凝在柳玉茹身上。
 
  好久后,他终于开口,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什么时,就听他大喊了一声。
 
  “柳玉茹,我来救你了!”
 
  柳玉茹骤然笑出来。
 
  她一面笑,一面哭着。
 
  所有的疼痛都不是疼痛,所有的苦难都不是苦难了。
 
  王树生听顾九思说这话,顿时怒了,看着顾九思,大声道:“顾九思,你的人呢?!”
 
  “我的人?”
 
  顾九思挑眉看他,一手拉着马,一手将剑抗在肩上,回声道:“我不是在这儿吗?”
 
  “你的兵马呢?!”
 
  王树生立刻开口,他颇有些紧张,昨晚这么大阵仗,说顾九思只有一人,谁能信?
 
  顾九思朝城里扬了扬下巴:“我的人在城里啊。”
 
  “胡说八道!”
 
  “你不信?”
 
  顾九思挑眉:“那你就开城让我进去,你看看我的人,在不在城里?”
 
  王树生没敢应声,顾九思继续道:“你们几家人,胆子倒是大得很,拿家丁伪装百姓,伪造暴乱,刺杀钦差,围攻县衙,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是谋反!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吗?诛九族的大罪,你们几个永州地头蛇,吃得起这个罪吗?”
 
  “不过我大方得很,”顾九思大声道,“我只找王家麻烦,其他几家,趁着今日将功折罪,谋逆之罪,我可以求陛下网开一面,不做追究!”
 
  “公子,”王贺听到这话,有些急了,“不能让他再说下去了。”
 
  “再说你们这些永州百姓啊,是软骨头吗?被人欺负这么多年了,来个人帮你们出头,你们都不敢出头吗?不敢就罢了,那老子给钱啊,呐喊助威一千文,陪我动手的三千文,杀了人的一个人头十两白银,砍王树生的一百两……”
 
  “顾九思!”王树生一把抓住柳玉茹的头发,将刀架在柳玉茹脖子上,“你还要不要她的命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安静下来,他看着柳玉茹痛苦的表情,目光落在她头上的发簪上。
 
  “王树生,”顾九思声音冷静,“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要我的命给你父亲抵命,你放开她,我把命给你。”
 
  这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便是柳玉茹,也是震惊的。
 
  她顿时疯狂挣扎起来,怒喝道:“你走!顾九思,你走!”
 
  “闭嘴!”
 
  王树生反应过来,他顿时乐了:“没想到顾大人还是个情种,那你拔了剑自刎就是。”
 
  “你当我傻吗?”顾九思气笑了,“我自刎了,你不放人怎么办?”
 
  “那你要怎样?”
 
  “你把她放出来。”
 
  “我放出来,你跑了怎么办?”
 
  “你开城门,我入城去。”
 
  顾九思立刻道:“你放她走,只要你让她出城走出射程之外,我便自尽。”
 
  这话让王树生有些犹豫,王贺看了看,附到王树生耳边道:“我们在城内埋伏好了弓箭手,将他引进来就是了。”
 
  王树生想了想,终于道:“那你扔下武器,白衣入城!”
 
  白衣入城,那便是将他当罪犯看待,而且也容不下他穿任何防身的软甲了。
 
  柳玉茹还想挣扎,却就看见顾九思什么都没说,他翻身下马,脱了外衣,卸下金冠,放下长剑,只穿了一身单衫,赤脚站在城门前,大声道:“开城门吧!”
 
  见他卸下了所有武器,王树生终于将柳玉茹拉了上来,刚把绳子解开,柳玉茹便一把推开周边的人,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从城楼上跑了下去。
 
  王树生也没让人拦她,柳玉茹一路跑得极快。她失了一贯的冷静,疯狂奔向楼下城门,她眼里含着眼泪,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要去找那个能救她一辈子的人。
 
  她一路狂奔,风呼啸而过,等她跑到城门后时,她整个人衣衫凌乱,发髻散开,看上去狼狈不堪。
 
  她喘着粗气,看着城门一点点打开,先进来的是晨光,然后那个人在晨光之后,一点点显现出来。
 
  他只穿着一身单衣,长发散披,赤足站在城门前,周边都是士兵,所有人都带盔持剑,神色严肃以待,唯独他,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仿佛是闲事踏青看花,对这些烦人的小事,都不甚在意。
 
  柳玉茹喘着粗气,两人隔着三丈的距离,却是谁都没动。
 
  顾九思静静打量着她,他的笑容慢慢散开,好久后,他朝她招了招手,声音带了几分哑。
 
  “玉茹,”他说,“过来吧。”
 
  柳玉茹毫不犹豫,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也就是那一瞬间,地面隆隆颤动出声,王树生大喝:“放箭!”
 
  而后便有千万只带火的羽箭从城外飞驰而来,周边羽箭朝着顾九思飞来,同时也有士兵在顾九思周边立起盾牌。
 
  不过只是顷刻间,周边早已乱成一片,厮杀声,砍杀声,兵马声,周边兵荒马乱,烽火狼烟,晨光与血渲染了这个清晨,而他们两人什么都没想,旁若无人拥抱在一起,仿佛这世界一切,都与他们无关。
 
  “这些时日,我不在,你怕不怕?”
 
  顾九思抱着她,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柳玉茹哽咽出声:“我不怕?”
 
  “胆子这么大啊?”
 
  顾九思轻笑。
 
  柳玉茹抽噎着,抓着他的衣衫。
 
  “我知道……”
 
  她哭着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顾九思抬起手,覆在她的头发上,他侧过脸,低头亲了亲她的面颊。
 
  “玉茹真乖,”他声音温柔,然后他看着她哭花的面容,凝视着她,沙哑道,“我以后,再不会让你吃这样的苦了。”
 
  “你当真是我的心肝啊。”
 
  真的心肝。
 
  稍稍碰着就疼,轻轻伤着就疼到绝望。
 
  哪怕拿了命,都舍不得让这尘世脏她裙角半分的心肝宝贝。
 
  这是他的妻子,柳玉茹。
 
  哪怕在外强悍如斯,于他面前,却永远如娇花一般需要人捧在手心上的姑娘。
 
第149章
 
  说完这句话后,顾九思替柳玉茹理了理头发, 他时刻注意着周边, 见周边有人护着他们, 也就不甚在意, 正还要同柳玉茹说几话,就被人一巴掌抽在脑袋上,江河骑在马上,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磨磨唧唧的!把人送到安全地方来找我。”
 
  骂完之后,江河便骑着马离开,柳玉茹这才来得及看周边场景。
 
  不知道哪里来的士兵在城内和王家的家丁士兵厮打起来,江河和叶世安骑在马上, 正领着人追着王树生。
 
  顾九思昨晚闹了一番, 早就搞得城内所有人心中浮动。所有人都有了思量, 陈家早在昨晚就得了陈老爷的讯息, 特意将家中亲戚私下在守军中走了关系, 调在城门口来, 为的就是保护顾九思。
 
  王家人夜里将自家人送出城去, 却要带着其他几家人一起造反, 大家都不是傻子,没有这种道理,趁着这个机会拉拢顾九思, 拿王家卖人情,才是正理。
 
  但若是提前动手,一来顾九思看不见这个人情, 二来万一王家提前发难,他们自己内斗斗死了,就真的什么都落不下了。
 
  于是一直等到这个时间点来,顾九思出现了,入城了,千钧一发,陈家人冲了上来救了人。
 
  这是陈家的算盘。
 
  而有陈家这种人存在,也是顾九思敢入城的算盘。
 
  第一批箭雨,顾九思没被射杀,接着便是江河早埋伏在外的大军压境,先用火箭震慑住了在场所有人,随后趁着众人没反应过来,便直接带着人冲杀进来。这样接连的冲击之下,哪怕是原本只是还在动摇的中立人士,也立刻倒戈到顾九思这边来,哪里还有心思跟着王树生奋战?
 
  于是在短暂的反抗后,各家子弟早就跑的跑,叛的叛,只有王家的人没有退路,负隅顽抗,但面对这样绝对性的兵力对比,也是很快败下阵来。
 
  柳玉茹和顾九思看了一眼战局,顾九思将手搭在她肩膀上,扶着她,同一直站在她们身边的士兵道:“劳烦诸位送我们回县衙。”
 
  这些士兵原本都是守城的士兵,方才王树生放箭,就是他们冲上前来架盾挡住了箭矢,救完顾九思后,他们也没走,就守在顾九思身边,似是随时等着吩咐。
 
  顾九思知晓他们的心思,他们临时叛变,就是指望着送顾九思一份恩情,让顾九思记着,这样一来,无论之前做过些什么,都算是将功折罪了。
 
  于是顾九思一面领着他们回县衙,一面问了他们的名字,他们报上名字之后,明显轻松了许多,一面报名字,他们一面不忘告诉顾九思,自己与当地哪一位乡绅是亲属关系。
 
  顾九思听着,漫不经心道:“各位前些时日还听着王家的命令,昨夜是怎的改了主意?”
 
  所有人不敢说话,顾九思轻笑:“时至今日,许多事儿大家心知肚明,各位但说无妨。”
 
  这些人本也只是在下面当差的武夫,没有太多心思,其中一个叹了口气,直接道:“大人,不瞒您说,我们陈家并无谋逆之意。昨夜王树生把我们家老爷困在了王府,半夜他们就把王家人都送出城了。我们家主得知消息,想尽办法用王家府上的暗桩送出消息来,让我们今日帮着大人。我们帮大人,图个什么,想必大人也清楚。”
 
  “我明白。”
 
  顾九思点点头,似是谅解,这些人舒了口气,送着顾九思到了县衙府上,他们不忘道:“过往的事儿,我们都是下面的人,也做不得主,还望顾大人不要计较。”
 
  “这也并非我计不计较,”顾九思笑了笑,“端看律法。律法之内,顾某做不得主,但是若能通人情,各位救命之恩,顾某还是记得的。”
 
  几个士兵得了这话,讪讪笑了笑,也不敢多说。
 
  顾九思领着柳玉茹进了县衙,一进门,就听见印红的哭声,她哭得极惨,一面哭一面咒骂着:“你们这么多男人,都护不住一个女子,要拿夫人的命去给你们求一条生路,你们不要脸,你们……”
 
  “印红。”
 
  柳玉茹出声,止住印红的话,印红愣了愣,随后抬起头来,便看见柳玉茹和顾九思站在身前。
 
  “夫人!”
 
  印红惊喜出声,柳玉茹皱着眉头道:“你方才胡说八道什么呢?”
 
  “没什么,”印红见柳玉茹回来了,哪里还顾得自己说错了什么,她赶忙擦着眼泪,站起来道,“我给大家赔不是,我口不择言,我乱说话了,我错了。”
 
  “夫人回来了,”印红说着,眼见又要哭起来,“我给大家认错。”
 
  “下次别再说这样的胡话。”柳玉茹冷着脸,说着,她朝着众人行了个礼,“丫鬟没有调教好,我给诸位赔不是。”
 
  “夫人,”一个侍卫站出来,愧疚道,“这丫头说得没错,是我们没用。”
 
  “哪里的话,”柳玉茹笑起来,“我是你们主子,只要是要为大家着想的,不会让大家为我白白做事白白牺牲。”
 
  “可是……”
 
  “过去的事儿,都不说了。”
 
  顾九思见他们互相道歉,怕是没完没了起来,他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温和道:“大家应当也是一夜没有歇息,都还带着伤,该休息休息,该包扎包扎,若是真觉得对不起你们夫人,日后好好为她做事就是。”
 
  顾九思给所有人铺了台阶,大家这才应了。侍卫都散开去,就留下李玉昌、秦楠和洛子商。
 
  李玉昌走上前来,看着顾九思道:“你没事吧?”
 
  顾九思见李玉昌少有的失了那份冷淡和礼数,不由得笑起来,摆摆手道:“没事。”
 
  说着,他笑着道:“李大人看上去也应当是无事。”
 
  “是啊。”李玉昌舒了口气,随后同顾九思道,“走,我们里面说。”
 
  李玉昌要同顾九思聊案子的事,便拖着秦楠一起走了,庭院里就剩下洛子商和柳玉茹,洛子商沉默着,柳玉茹看着洛子商,温和道:“洛大人看上去也累了,不妨先去休息吧。”
 
  洛子商没说话,好久后,他才道:“我说要带你回扬州,你为何要走?”
 
  柳玉茹知他指的是清晨的事,柳玉茹低头笑了笑,温和道:“我给不了洛大人想要的,便不能要洛大人给的东西。”
 
  “我不需要你给我什么。”
 
  “那不是你不需要,不过是你得不到,所以退了一步而已。”
 
  柳玉茹说得通透。
 
  两人沉默下去,洛子商静静看着柳玉茹,两人对视着,许久后,洛子商突然笑了。
 
  “柳玉茹,”他声音平静,“我不欠你什么了。”
 
  柳玉茹笑得温和:“洛大人本也不欠我什么。”
 
  “那时候桂花糕是你自己做的吗?”
 
  洛子商没头没脑问起来,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后,她才道:“母亲做的。”
 
  洛子商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伸出手,朝着柳玉茹作了一揖。柳玉茹回礼之后,他便起身离开了去。
 
  柳玉茹在门口等了一会儿,知道顾九思和李玉昌说着案子的事,一时半会估计说不完,她整个人也疲惫得不行,便干脆先回房去等顾九思。
 
  她在房里先卸妆洗漱,随后吃了点东西,拿了个话本,坐在床头等着顾九思。她本是想等顾九思回来同他说说话的,但紧张了这么几日,骤然放松下来,着实太困了些,于是她翻着书页,没了一会儿,便不受控制靠在一边睡了过去。
 
  顾九思先和李玉昌交接了案子的事儿,随后便同处理完王家的江河说了一会儿,这才回到房间来。
 
  回到房间里,他首先听见的是均匀的呼吸声,他知晓柳玉茹是睡了,他蹑手蹑脚进了屋中,便看柳玉茹趴在床上,他本想叫醒她,但看着她困极了睡在床上的模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趴在床头,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将下巴搭了上去,侧着头看着柳玉茹的睡颜。
 
  他像一个孩子一样,认真又专注的观察着柳玉茹,看她好不好,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打量过她每一根发丝,每一寸皮肤,这么趴着一看,就看到柳玉茹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就看见侧头看着她的顾九思,她吓了一跳,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
 
  顾九思忍不住笑了:“吓到了?”
 
  “你这样趴在一旁瞧多久了?”
 
  “也不是很久,”顾九思直起动作来,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平和道,“见你睡得香,不忍打搅你,又看你睡得太好看,忍不住就看到现在。”
 
  “净胡说,”柳玉茹嘀咕了一声,她从床上坐起来,正要穿鞋,就被顾九思握住了脚。顾九思耐心替她穿上鞋,随后仰头看她:“打算做什么去?”
 
  柳玉茹被他的动作搞得红了脸,她小声道:“给你倒杯水。”
 
  说着,柳玉茹站起身来,去给顾九思倒了杯水,顾九思一直站在她背后看她,一面看一面道:“我方才去叫了大夫,想让他给你看看,瞧瞧你有没有什么不妥当。”
 
  “我能有什么不妥当?”柳玉茹将水递给顾九思,顾九思靠着柱子,接过水,轻抿了一口道:“多看看,终归是好的。”
 
  柳玉茹没理会他,只是道:“舅舅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
 
  顾九思也没瞒他:“王树生让人来抓我,我带着人跑了,没多久就遇上他。我才知道沈明居然是去东都告状,所以他们提前三天就来了,来了之后舅舅从司州借了兵,便领着人直接来了。”
 
  “所以今日也是你算好的了?”
 
  “勉强算吧。”顾九思放下杯子,回答道,“我与舅舅协商好,让他的兵就藏在不远处,我一个人来,只要让他们开了门就行。”
 
  “那今日……”
 
  “可我说的话不是骗人的。”
 
  顾九思不等柳玉茹开口说什么,就立刻出声,他看着柳玉茹,认真道:“今日就算没有舅舅,我也会来。”
 
  柳玉茹回过头,看见青年俊朗的面容上,似是宣誓一般的郑重。
 
  她笑了笑:“这也无关紧要的。”
 
  “这很重要。”
 
  两人说着,大夫也来了,外面传来了通报声,顾九思立刻让大夫走了进来。有了外人,两人也不再腻歪,就等着大夫给柳玉茹诊脉。
 
  本来两人也只是求个放心,未曾想,大夫拿着柳玉茹左手右手轮着诊了许久。
 
  顾九思脸色不由得有些难看了,终于道:“大夫,有什么问题,您直说吧。”
 
  “也没什么问题,”大夫皱了皱眉头,接着道,“我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怀孕了。”
 
第150章
 
  这话出来,顾九思和柳玉茹都呆了呆, 片刻后, 顾九思着急道:“什么真的假的?怀孕还能有真假?”
 
  “怀孕没真假, ”大夫瞪了顾九思一样, 接着道,“诊脉有误诊啊。”
 
  头一次见到这种把误诊说得天经地义的大夫,顾九思和柳玉茹也是无言,顾九思憋了口气,忍了片刻后,只能道:“那你赶紧看看。”
 
  “安静些。”
 
  大夫不耐烦说了一声,顾九思赶紧捂住嘴, 不说话了。大夫又是左手换右手的诊了许久, 顾九思有些忍不住了, 正要开口, 大夫就喝道:“安静些!”
 
  顾九思:“……”
 
  他什么话都没说呢。
 
  顾九思站在一边, 给了柳玉茹一个委屈巴巴的眼神, 柳玉茹抿唇忍着笑, 朝他眨了眨眼, 顾九思顿时又高兴起来。
 
  两人在一旁眉目传情,传出了几分趣味,也不觉得等待的时间难熬, 过了一会儿后,大夫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大夫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啧”了一声后,收回了手,拿了纸笔道:“小夫妻老朽见得多了,这么能腻歪的还真头一次见。”
 
  “怎么样怎么样?”顾九思不打算理会这个老头的嫌弃,径直询问。大夫低着头开始写药方,漫不经心道:“怀了孩子,但身体底子不算好,得好好养。我开个方子,主要还是要食补,然后适当运动,但也别动得太过了。”
 
  顾九思听得眉头皱起,柳玉茹却是意料之内,应声道:“谢过大夫了。”
 
  大夫写了个食疗的方子,便被送走了去。顾九思拿了方子,看了一眼,随后便走出去,同木南道:“你悄悄将城中所有大夫都给我叫来,给夫人看一遍。”
 
  听到这话,木南有些惊了,忙道:“夫人她……”
 
  “没事没事,”顾九思摆摆手,“你先去叫,也不是大事,不必惊动其他人。”
 
  “是!”
 
  木南得了话,赶紧去了。
 
  顾九思折了回来,他回到柳玉茹面前,有些拘谨道:“那个,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睡之前用过饭了。”柳玉茹半卧在床上,笑着打量着顾九思,“你吃过了吗?”
 
  顾九思点点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也没说话,柳玉茹等了片刻后,出声道:“我以为你会很高兴?”
 
  “啊?”顾九思回过神,随后赶紧点头,“高兴!我……我就是太高兴了!”
 
  “你高兴,不应当是这样啊?”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愣了愣,“我高兴当是什么样?”
 
  “应该很明显才是,”柳玉茹想了想,“总不是现在这样,看上去像做错事了一样。”
 
  “我……我倒是想抱你起来转个圈。”顾九思有些不好意思,“又怕伤着你。而且……我要当爹的人了,总,总得沉稳些。”
 
  这话把柳玉茹彻底逗笑了。
 
  她掩着嘴,笑得颇为克制,顾九思被她笑得有些窘迫,坐到床边去,有些懊恼道:“你别笑话我了,我这是进步,是成长,你当夸我才是!”
 
  “是是是,”柳玉茹笑着道,“顾大人,您如今越发成熟稳重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过了一会儿后,就听外面传来了江河的声音:“九思!”
 
  话刚说完,就看江河笑意盈盈进了门来,似是高兴道:“我听说侄媳妇儿有喜了?”
 
  柳玉茹诧异看向顾九思,顾九思面上笑容僵住,勉强道:“您……您怎么知道的?”
 
  “我听李大人问的呀。”江河有些奇怪,“我刚才在院子里,听到李大人说的。”
 
  “李大人又是听谁说的?”顾九思笑容有些撑不住了,江河似是察觉了什么,笑着道,“是听洛大人说的。”
 
  “那洛大人又是听谁说的?”顾九思笑容彻底消失了,江河小扇在手里打了个转,“自然是听其他人说的咯。”
 
  “公子,”说着,门外传来木南的声音,“大夫来了。”
 
  木南话音刚落,便领着人走了进来,顾九思看着木南招呼着大夫进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木南抓到了一边,压低了声道:“你同多少人说过夫人怀孕这事儿?”
 
  “我就路上遇到秦大人,”木南茫然道,“和秦大人说了一嘴。”
 
  听到这话,顾九思就明白了,木南和秦楠说了,秦楠转头便同洛子商说了,洛子商又和李云昌说了……
 
  他估摸着,现下整个府邸,应该都知道了。
 
  顾九思一巴掌抽在木南头上,抽一巴掌吐一个字:“不是叫你别!说!出!去!吗!”
 
  木南被打得有点蒙,一面被被抽得点头,一面道:“秦大人……也不算什么不能说的人吧?而且这是喜事啊!”
 
  听到喜事两个字,顾九思总算清醒了些,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走了回来,在大夫身边打着转。
 
  江河看着顾九思转来转去,走到顾九思身边去,捅了捅顾九思道:“别转了,荥阳各大家族都递了帖子上来,今晚得见一见。”
 
  顾九思听得这话,顿时冷静了下来,他沉默着没说话,江河以为他是不愿意,便提醒道:“明日得开始审案,你若有什么想法,今晚得处理,最好见一见。”
 
  “我明白。”
 
  顾九思想了想,同江河道:“但见他们之前,我想,我们自己内部商量一下。这样吧,我让人通知李大人那边一声,等玉茹这边出了结果,我同你一起去商量一下。”
 
  “随你。”江河耸耸肩,没有半点在意道,“反正我就是跑个腿,也没什么所谓。”
 
  两人站着等了一会儿,大夫都出了结果,确认柳玉茹怀孕近三月了,大家开出了大同小异的食补方子,对于此事,柳玉茹并不算惊奇,她细细想来,其实她的确已经许久没有来月信,只是她月信一贯不准,也就没有太在意。到黄河来事情繁忙,她偶有不适,也只当是太累了没有放在心上。
 
  她细细问了大夫后续如何养胎,顾九思在一旁听着,大夫说完之后,外面木南也来了消息,说李玉昌等人都已经在书房等着了,顾九思正准备告别,便听柳玉茹道:“我也一同去,这可方便?”
 
  顾九思愣了愣,随后便听江河道:“有何不方便?走吧。”
 
  “她怀着孕……”
 
  “怀孕又不是耳聋眼瞎,”江河斜昵了一眼过于紧张的顾九思,“你担心个什么?”
 
  顾九思得了这话,也没再说,柳玉茹起了身,他赶紧去扶柳玉茹,柳玉茹有些不好意思,同顾九思小声道:“你且正常些,你若这样,便让我难做了。”
 
  顾九思觉得柳玉茹说得也是,便收敛了些,但还是扶着柳玉茹,只是省却了各种小心嘱咐。
 
  两人进了书房,便见李玉昌和秦楠、傅宝元都在。双方互相行礼之后,便坐了下去,这是他们几人头一次一起见面,顾九思看了双方一眼,随后同江河道:“舅舅,我为你介绍一下。”
 
  听到这个称呼,秦楠为不可闻皱了皱眉头,江河笑着看着秦楠,听顾九思道:“这位是秦楠……”
 
  “刺史秦大人,”江河却是抢了顾九思的话,站起身来,拱手道,“在下户部侍郎江河,秦大人看上去似乎十分熟悉,我们过去可是见过?”
 
  秦楠没说话,他死死盯着江河。
 
  江河笑了笑:“秦大人?”
 
  “江河?”秦楠冷冷出声,江河认真道,“正是。”
 
  所有人注视着他们,秦楠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朝着江河行礼。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在抖,所有人都看出他的颤抖,李玉昌皱眉道:“秦大人?”
 
  “老毛病,”傅宝元赶紧打着哈哈,“他老毛病了,一发病就全身抖,我扶他去休息一下。”
 
  “不必了。”
 
  秦楠声音僵硬:“老毛病,不用管,很快就会好的,一切照常继续,等一会儿顾大人要见那些乡绅了,我们得提前商量出结果来。”
 
  “是啊是啊,”傅宝元赶紧道,“他没问题,大家继续就好。江大人,下官荥阳县令傅宝元。”
 
  傅宝元拿出了他拍马屁那一套功夫来,堆着笑道:“久仰江大人大名,今日可算是见到了,真是三生有幸,您让荥阳当真蓬荜生辉!”
 
  江河是听惯了这些马屁的,他不咸不淡笑了笑,算做回应。
 
  介绍了几个人后,大家坐下来,顾九思明显感觉到了秦楠和江河之间气氛不对,可当事人不说话,他便也假作不知,只是道:“这一番变故后,如果细察近几日的事,荥阳城内四大家族怕是一个都跑不掉,今日我就问大家,到底是查或不查?”
 
  所有人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后,顾九思接着道:“查下去,那我们要解决几个问题,首先,我许诺过四家人,这次主要针对王家人,他们临时协助我们,虽然有过,也算有功,如果我还要追查,这就是出尔反尔。其次,如果我们只处理王家一家人,还算容易,但如果是要强行处理四家,后续怕再生乱子。最后便是,如今本来追查官场上的人数,我怕牵扯的人便已不少,如果要算上这一次几乎算谋逆的事,四家下来,怕是牵连处斩的,怕是要有几千人。”
 
  说着,顾九思看了一圈秦楠:“我如今打算将官场上的全部处理完,这已算是难事了,荥阳官场上,估计上上下下全都得清理一遍,到时候谁来做事?如果还打算处理这次暴乱,我怕牵扯人数太多,会有变数。”
 
  “你的意思,我明白。”
 
  李玉昌开口:“但是此事已有律法言明,一切按律法处置就是。”
 
  顾九思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后,顾九思点点头:“按李大人说的意思办。那处理了人,后续需要填补的位置,让谁来填?”
 
  “这样吧,”柳玉茹在旁边听着,出了声音,“如今一切,就按照李大人的意思来处理,但是这次暴乱牵连人数太多,九思不如和陛下求个情,可以用钱减轻此次责罚。此事,不罚不行,但按照律法,怕是要斩几千人,许多人不过因为家族牵连其中,当真斩了,怕是太过严苛,不如就让四大家族交罚金来解决此事。这一次罚,就罚到他们元气大伤。而官员上,如今科举结束在即,我们把这些事处理完了,科举也结束了,让陛下来委派高层的人手。而底层官员,秦大人和傅大人在荥阳多年,应该还是有一些人,加上荥阳还有一些小家族,普通老百姓,我们在保留一部分可靠人手的基础上,再在荥阳搞一个小科举,直接公开招人,再让这些老手专门准备一些课程,在短时间里教会大多数人熟悉平日事务流程,纵然会有一些艰难时期,但总能熬过来。”
 
  柳玉茹思索着说完,顾九思看了一眼周边,几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后,李玉昌道:“我觉得可行。”
 
  大家这么商量完,便定了下来,由顾九思去谈。
 
  此刻也是夜深了,顾九思让所有人先去休息,自己将赵家、李家、陈家的三位家主都请了进来。
 
  三个人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了,他们三人内心都十分忐忑,如今他们是鱼肉,顾九思是刀,他们心里完全不敢多说什么。等进去后,他们见到顾九思,纷纷跪了下来,颤抖着声道:“见过顾大人,顾大人饶命啊!”
 
  “说笑了,”顾九思笑起来,一一扶起他们,“各位迷途知返,本官十分欣慰。今夜特意将各位叫过来,商量一些事儿。”
 
  三个人不敢说话,由顾九思扶了起来。顾九思让他们坐下,亲自给他们倒茶。三个人如坐针毡,看着顾九思给他们献殷勤,他们不由得有些害怕,听顾九思真挚道:“各位今夜来,必定是为了最近暴乱一事。”
 
  “顾大人,”赵老板深吸了一口气,“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昨夜您这么大费周章,又让人喊话,又让人发传单,无非就是想要我们叛了王家帮您做事,我们想明白,也做到了,顾大人应当也按照昨晚上说的,放过我们几家了吧?”
 
  “各位老板说得不错,”顾九思摩挲着茶杯,“顾某不是知恩不报的人,所以现下咱们才在这里,能好好聊天。”
 
  知恩图报这话,不过是意思意思,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顾九思敲打着桌子,慢慢道:“我是想放过各位,可是大家也知道,这里管事不止我一个,还有李大人,李大人这人为人公正古板,我也是想尽办法了,他一定要处理这个案子……”
 
  “顾大人,”陈老板皱起眉头,“若是帮你们和不帮一样,你不是在戏弄我等吗?”
 
  “怎么会一样呢?”
 
  顾九思叹了口气:“陈老板,你听我说完。本来按照律法,你们做的事儿,是够诛九族的。可我既然答应过你们,自然不会让你们走到这一步,我和李大人终于商量了一个折中的法子。
 
  “什么法子?”
 
  三个人都紧张起来,顾九思笑着将身子往前探了探,然后在错了错手指,笑道:“给钱。”
 
  三个人都愣了。
 
  而这时候,江河和秦楠站在庭院里,江河看着突然堵在他面前的秦楠:“秦大人有事找我?”
 
  秦楠捏紧了拳头。
 
  “你不当姓江的。”
 
  他颤抖出声,江河看着他,片刻后,他轻笑出声来:“你当年,当真是查过我的。”
 
第151章
 
  风吹得有些冷,秦楠静静看着江河, 对面人没有如他这般半点外露的情绪, 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局外人的冷静, 仿佛二十一年前发生过的一切, 都与他没有半分干系。
 
  秦楠不能理解。
 
  不能明白,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愤怒涌上心头,然而这份愤怒在对方的注视下,又在濒临顶点之前一分一分冷却下去。等彻底冷下去后,秦楠竟然觉得可悲。
 
  是的,可悲。
 
  他的二十一年,洛依水的一生, 在这个人云淡风轻的注视下, 如此可悲又可怜。
 
  江河看着秦楠所有表情变幻, 他一直不动声色, 许久之后, 风带着细雨飘落而下, 江河收敛了神情, 转过身道:“秦大人, 回去吧。”
 
  “你不觉得愧疚吗?”
 
  秦楠骤然出声,江河顿住步子,他静静注视着庭院前方一株开得正好的海棠, 很久后,他才道:“人死灯灭,秦大人, 过去了,就不要提了。”
 
  “你愧疚吗?”
 
  秦楠格外固执:“你知道她为你做过什么……”
 
  “她想让我知道吗?”
 
  江河骤然开口,这话让秦楠愣住了,江河回过头来,静静看着秦楠。
 
  他终于失去了笑意和平日那份玩世不恭,认真又冷漠看着秦楠:“她愿意吗?”
 
  愿意吗?
 
  秦楠被问呆了。
 
  他一贯木讷,在那个女子面前,向来理解不了那女子洒脱又飘忽的想法,他从小循规蹈矩,读四书五经长大,他不能明白,可却也知道,当年洛依水不曾吐露过半分,又怎么是愿意?
 
  看着秦楠的神色,江河垂下眼眸:“秦楠,其实你一直不懂她。”
 
  “她心里,她做的一切,都不是为我牺牲,那是她的选择,她不愿我可怜她。”
 
  “而且,我也回答你,”江河抬眼看着秦楠,“我不愧疚,也不后悔。我江河做事,当时做了,便不会回头。你可以愿我恨我憎我,若你有能力,可以为她报仇杀我。”
 
  “我不想提及旧事,是顾及她的名声。你今日要如何都使得,”江河警告出声,“别把故人牵扯进来。”
 
  秦楠没说话,江河拱手之后,转身离开。
 
  江河走进屋中,这一次他出门来,因为来得紧急,他没有带着一贯带的侍女,只有自己一个人。
 
  他进了屋中来,站了一会儿,随后坐到书桌前方,他打开香炉,点燃了炉中刚换过的香圈。
 
  顾九思坐在屋中,看着一直在踌躇的三个人。
 
  他把给钱的方案和三个人说了,可三个人却一直没有说话,顾九思也不急,留了时间给他们慢慢想,许久后,赵老爷艰难挤出一个笑容道:“顾大人,虽然我们有过,但也算是将功抵过……”
 
  “赵老爷,”顾九思放下茶碗,慢慢道,“我应当同您说过,这事儿不是我能做主的。今天我也已经尽量帮忙了,要么,今日就让李大人一直查下去,就凭谋逆一条罪,诸位几家便是满门不留。要么就是按照我说的,将钱给出来,我们就当这几日的事没有发生,之前我们拿着多少证据查多少,如果不是杀人等罪大恶极的罪过,可以让李大人按律从轻考虑。各位老爷,”顾九思放低了声,“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所有人沉默了,三人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打算,这也并不是他们无法接受的结果,许久后,陈老爷首先起身来,跪在地上叩首后,低声道:“明日我会派人将银子送来,谢过大人。”
 
  有了人做表率,剩下的人也不再挣扎,起身来跟着行了礼,随后便走了出去。
 
  等出门之后,顾九思在房间里犹豫了片刻,终于是站起身来,直接去了江河的屋子。
 
  他进屋的时候,看见江河正在发呆,他少有看见江河这番模样,他犹豫了片刻,终于才出声:“舅舅。”
 
  江河转过头来,看向顾九思,顾九思恭敬行了个礼,江河点点头:“谈妥了?”
 
  “谈妥了。”
 
  顾九思说着,进了屋来,他坐到了江河对面,江河给他倒了茶,两人都没说话,江河是聪明人,具体细节不需要和他赘述。
 
  茶倒满后,江河淡道:“想问什么,便问吧。”
 
  顾九思不说话,好久后,他才道:“今日舅舅失态了。”
 
  江河没说话。
 
  顾九思接着道:“您不该抢话,提前和秦大人强调您是谁的。”
 
  “有何不妥吗?”
 
  江河摇着手里的茶碗,顾九思看着他,静道:“秦大人认识您。”
 
  “大概吧。”
 
  “我之前问过您是否认识秦大人,您说不认识。”
 
  “我有说错吗?”
 
  “时至今日你还要骗我吗?”
 
  顾九思盯着江河,江河握着杯子的手顿住了,他抬眼看向顾九思。
 
  外面是落雨声,江河静静看着他,片刻后,江河放下了茶杯。
 
  “我没有孩子,打小是将你当做自个儿孩子看。”他靠在了椅子上,看着顾九思,“我们江家原本有三个孩子,大哥死了,我没有子嗣,只有你母亲生下你,我小时候想好好教养你,可你父母太宠爱你,我也没有太多耐心,可我还知道你是聪明的,只是我未曾想,你这样聪明。”
 
  说着,他往前探了探:“为什么觉得我认识秦楠?”
 
  “他认识你,想提前叫你的名字,而你也知道他认识你,所以抢先介绍了自己。”
 
  顾九思将结果说出口来,江河应了一声,漫不经心敷衍道:“所以,我过去有我不愿意让人知道的事儿,你也一定要知道,是吗?”
 
  顾九思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道:“您不愿意说,我也不深查,其实具体如何我不知道,但大致情形,我已经知道了。我只问您一件事。”
 
  顾九思注视着江河,认真道:“会对未来局势,有任何影响吗?”
 
  江河没有说话,许久后,他终于道:“如果你是说那个孩子,我可以肯定说,没有。”
 
  “但如果你说牵扯到故人,”江河笑了,目光里带了几分无奈,“那就不一定了。”
 
  “您是站在我这边的,对吗?”
 
  顾九思看着江河,江河平静道:“九思,”他声音认真,“我们是一家人。”
 
  顾九思深吸一口气,他俯身在地,恭敬道:“请您牢记。”
 
  “我记得。”
 
  江河转过头去,看外面细雨打枝:“我是江家人,这一点,我比谁都记得清楚。”
 
  顾九思和江河的话止于此处,顾九思行礼之后,便起身回了屋中。
 
  回到房屋里时,柳玉茹正躺在床上看书,顾九思走进来,柳玉茹忙起身上前去,顾九思叫住她,自己脱了衣裳道:“衣服上沾染着寒气,你别过来。”
 
  说着,顾九思将衣服放在一边,自己走进屋中,等缓过来后,他才朝着柳玉茹招手,柳玉茹到他身前,让他用力抱了抱,顾九思抱够了,才松开来,看着她道:“怎的还不睡?”
 
  “等着你呢。”
 
  柳玉茹笑着道:“你不回来,总觉得屋子里少个人,睡不着。”
 
  “那以后我回来早点。”
 
  顾九思放开柳玉茹,亲了一口后,开始洗漱,等洗漱完毕,两人到了床上去,细细说着白日里的事儿。
 
  若是寻常夫妻,夜里床头,说的大多是家长里短,时日久了,要么这男人闲着无事太关注这些,要么就得起些矛盾。但好在顾九思和柳玉茹是不存在这样的情况的,他们每日能聊的太多。
 
  聊了对乡绅的安排,便聊各家的反应,聊了各家的反应,又聊柳玉茹的仓库。
 
  “仓库新建起来,现在我便撒手不管了,心里总怕出事儿。可是若我继续累着去做这些事儿,要是孩子出了事儿,你会怪我吗?”
 
  柳玉茹说着,夜里抬了眼,看了一眼顾九思。顾九思听得这话,握住柳玉茹的手,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说来不怕你笑话,你也别恼怒,其实这个孩子,到此刻了,我还是没几分真实感。”
 
  “嗯?”
 
  “最初听着高兴,觉得你我有孩子了。可接着就有些害怕,总觉的我自个儿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要当爹,当了爹,能不能当好。我想着这孩子的样子,就希望他像你,左想右想,我才发现,其实我也不是多喜欢这个孩子,只是因为你是这孩子的母亲,所以我才喜欢。”
 
  柳玉茹没说话,静静听顾九思说着,顾九思翻了个身,将柳玉茹揽到身前来,看着床顶,有些茫然道:“孩子是你怀,苦是你吃,牺牲是你,我做不到什么,自然也不会干涉你什么。你按自己想做的去做就好,你要是想继续把仓库管下去,具体要做些什么,你告诉我,能让我做的,就让我去做,若后续真的有什么事儿,我也绝不会怪你,只觉得是自己无能。不能替你怀这个孩子。”
 
  柳玉茹听到这话,不由得笑出声来,她靠着顾九思,低声道:“你净说些不靠谱的。不过我也不逞能,我问过大夫了,适当活动更好些,不用一直拘着。”
 
  “嗯。但能让我做的,也一定要我去做。”
 
  “好。”
 
  柳玉茹靠着顾九思,想了想,她接着道:“今日舅舅和秦大人……”
 
  “我问过了。”顾九思直接道,“他不愿意说的私事,也就罢了。”
 
  柳玉茹听到这话,便知道顾九思是已经拿到答案了,只是这个答案他并不想多说。她不是一个热爱探听别人私事的人,也便没有再问。
 
  她靠着顾九思,颇有些困了,临睡之前,她慢慢道:“在荥阳这边把案子审完,之后就要回东都述职了吧?”
 
  “嗯,得和陛下有个交代。”
 
  “去多久?还回来吗?”
 
  “黄河还没修好,”顾九思叹了口气,“应当是要回来吧。”
 
  “至于多久?”顾九思看着天花板,有些痛苦了,“这一个月,怕都有得忙。”
 
第152章
 
  第二日清晨,顾九思起来, 便让人开始全城抓捕。王家在入城当日就已经被拿下, 而剩下三家在昨夜一番交涉之后, 也呈现出了异常的克制与平静。
 
  只是对于大家族来说已经接受了命运, 但对于个人来说,每个人却都有每个人的想法,于是官兵破门而入的时候,随处可见的,是家族内的互相指责推诿,以及一些人试图逃脱的场景。
 
  荥阳城热闹无比,整个城市里四处充斥着哭闹声、叫骂声、叱喝声。
 
  柳玉茹清晨起来, 领着人穿过了城, 出门到了仓库之中。
 
  仓库中没剩下什么人, 人大多都在前些时日被送走了, 而旧货也被卡在了上一个仓库点, 柳玉茹到了码头逛了逛, 让人去通知之前离开的人回来, 同时又去通知上一个仓库点的人, 可以开始正常通航放货。
 
  等回来的时候,柳玉茹经过赵家,看见一个男子衣冠不整冲出来, 随后便有家丁冲出来抓住了那个男人,那男人在大街上挣扎起来,嚎哭出声来:“官是你们让我考的, 事儿是你们让我做的,你们在家享福,成天同我说一家人一家人,如今出了事,却就不管不问让我去抵罪了,这是什么道理?哪里来的道理?!”
 
  那男人吼得所有人都听见,然而话说完,就听见一个年迈的老者叱喝道:“把他嘴给我堵上!”
 
  而后那男人的声音就只剩下了呜咽声,没多久就被人拖了回去。
 
  等回去之后,大街上又是干干净净,仿佛一切都不存在过一般,柳玉茹转过头去,看向赵家大门,便见赵老爷站在门口,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见到柳玉茹,微微躬了躬身子,恭恭敬敬叫了声:“顾夫人。”
 
  柳玉茹回了个礼,赵老爷似乎是疲惫极了,他也没有过多寒暄,行礼之后,便折身回了大门内。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轻叹一声,由人扶着回了屋里。
 
  日里顾九思回来得早,他回到家里来,便看见柳玉茹坐在桌边发着呆,账本都没翻,顾九思走进门来,见到柳玉茹的样子,笑着道:“今日是怎的,谁惹着柳老板了?”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的话,回过头来,轻轻笑了笑。
 
  “回来了?”
 
  说着,她便起身来,要替顾九思换衣裳,顾九思拦住她,忙道:“你自个儿忙自个儿的,我自己会换。”
 
  柳玉茹得了这话,也没起身,便坐着,温和道:“今日我瞧着城里到处在抓人。”
 
  “嗯。”顾九思在屏风后,扔了一件衣服上屏风来,解释道,“我让人去的,司州的守兵不能一直停在永州,而且荥阳也算是中转大城,一直这个样子,对它损伤太大。本来修黄河就穷,若是因这些事又伤了元气,我来永州这一趟,就不是修河,是作孽了。”
 
  说着,顾九思从屏风内转出来,系上腰带道:“这案子要速战速决,反正证据傅大人和秦大人也都准备好了。”
 
  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走到柳玉茹边上来,坐下握了她的手,将人揽到怀里,柳玉茹头靠在他肩上,被他把玩着手,听他道:“你今日被吓着了?”
 
  “也不是,”柳玉茹摇摇头,“颇有些感慨罢了。”
 
  她将赵家的事说了一番,顾九思静静听着,等她说完后,顾九思才道:“自从朝中允许商人子弟入仕,这便是常态了。一个家族总要培养一些孩子读书,当官,然后反哺家族。那人也是好笑了,他说赵家对他不公,他怎的不想想,他当官升迁,个中资费来源于哪里。而且这种家族,当官子弟自幼优待,他在赵家,个个吹捧他,平日里让着他,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着会有这么一日,以补偿他吗?为他家中牟利,这事儿他本可不做,他因着家族里的优待和资助选择做了,到头来又说家里人对他不公害了他,这是什么道理?合着他只能享福,不能受罪?”
 
  柳玉茹听着,不由得叹了口气:“若深陷沼泽,还想挣脱,这太难了。”
 
  “九思,出淤泥而不染是人之向往,可人性软弱贪婪,才是常人。”
 
  听得这话,顾九思沉默不言,柳玉茹抱着暖炉,靠着他,温和道:“当一个老百姓,你黑白分明嫉恶如仇是好事。可作为官员,你得把人当成普通人。”
 
  顾九思静静听着,他思索着柳玉茹的话。
 
  柳玉茹的话他听得明白,荥阳,或者说永州的问题不是一个地方的问题,而是大荣百年积累。这些年来,物产越发丰盛,商贸越来越发达,那么这些商人入仕,就成为了必然。无论再怎么打压商人,但钱财驱使之下,商人在朝中拥有自己的权势,这也是无可逆转之事。
 
  然而商人逐利,官者有权,没有制度管理,荥阳今日,便是其他各州的未来。今天就算他把荥阳的贪官都斩了,下一个、下面几百上千的官员,处在这个位置上,又能不步今日后尘吗?
 
  哪怕是顾九思自己——
 
  顾九思心想,如果他自己当年在扬州,父母也是从小如此教导,他也得为家族命运投身于官场,一家人系他一身,而周边风气都是如此,十年二十年,他又能比今日这些荥阳官员好到哪里去?
 
  柳玉茹的话顾九思放在心里,他拍了拍柳玉茹的肩,柔声道:“别多想了,你好好赚钱就是,这些该是我想的。”
 
  柳玉茹应了声。
 
  抓了几日人后,顾九思便开始公审。
 
  他开了县衙,将天子剑悬在桌上,而后便开始审人。
 
  秦楠傅宝元准备了多年的证据,王思远的口供,加上后续从各家抄家搜查出来的结果,从抓人到审判,一个接一个。
 
  这些人的关系网,从荥阳开始,到永州,乃至东都,顾九思得到了一个巨大的名单,一个月后,他审完了所有人,定罪之后,全部收押。
 
  永州最终牵连官员一共五百三十二人,荥阳官员两百三十八人,其中处斩九十八人,其他各类处置人数不等,但总还是留了一条生路。
 
  这样的大案,顾九思必须得回东都去述职得到范轩的批示,于是他选出人来接管了城中兵防之后,又安排秦楠和傅宝元接管了永州,洛子商监管黄河,随后便领着江河、叶世安一起回了东都。
 
  他本不打算带着柳玉茹一起,柳玉茹怀了孕,顾九思怕她受不起这样的奔波,然而回去前一天夜里,柳玉茹辗转反侧,顾九思闻得了声,将人往怀里一捞,温和道:“怎么还不睡?”
 
  柳玉茹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我许久没回东都,其实也该回东都看看,但有着孩子,我知道自个儿这事儿也任性,我……”
 
  顾九思静静听着她的话,他将她揽在怀里,过了片刻后,他叹了口气。
 
  “你想去,便去吧,这又有什么任性?”
 
  柳玉茹没有出声,顾九思温和道:“路上我会好好照顾你,不会有事的。”
 
  柳玉茹低着头,顾九思亲了亲她,柔声道:“你是个好母亲,可是不是所有事儿都是要你一个人承担的。别太紧张了,孩子要随缘分,总不能怀了孩子,你连床都不下了。”
 
  柳玉茹抿唇笑了笑:“哪里像你说得这样夸大?”
 
  但她心里也是高兴的,她伸手抱住顾九思,靠着他,什么话都没说。
 
  第二日,顾九思便让人重新布置了马车,然后带着柳玉茹一起回东都。
 
  行了七日,他们终于站在了东都城门口,从荥阳回来,顿时感觉东都城门高大,道路宽阔,街上人来人上,繁华熙攘。
 
  只是两人早不是当初第一次入东都时那样小心忐忑,两人仰头看了一眼东都城门的牌匾,柳玉茹将头发挽在耳后,平和说了句:“进城吧。”
 
第153章
 
  入城之后,顾九思和柳玉茹先是去拜见了顾朗华和江柔、苏婉, 同他们报过平安, 顾九思便梳洗之后, 跟着江河、叶世安一起入了宫门。
 
  范轩等他们有些时候, 顾九思进来,行礼之后,范轩便急急上前去,扶住了顾九思,忙道:“顾爱卿辛苦了,快起来。”
 
  范轩这一番作态,顾九思便定下心来, 他推辞着站起身来, 恭敬道:“为陛下做事, 是臣分内之事, 没有辛苦不辛苦。”
 
  “你在永州的事, 我已略略听闻了些, ”范轩叹了口气, 让顾九思坐下来, 范轩端了杯茶道:“你去之时我就想到不容易,却没有想到,这样不容易。你这么年轻, 处理这样的事,的确是太为难你了。”
 
  说着,范轩喝了口茶, 叹息道:“罢了,不提了,你同我说说结果吧。”
 
  顾九思上前来,将结果同范轩说清楚,范轩静静听完之后,顾九思将折子放在范轩桌上,恭敬道:“剩下的官员,大半还在东都,不知陛下打算如何?”
 
  范轩没说话,好久后,范轩终于道:“案子既然办了,那就一并办下去。没有办到一半回头的道理。如今也马上就要秋闱,本来这事儿我让叶爱卿和左相操办着,你既然回来了,这一次主审官,就由你来吧。让世安帮着你,秋闱之前顺便在东都把案子也结了。”
 
  听得这话,顾九思愣了愣,他下意识张口就道:“可黄河……”
 
  “就几个月的事,”范轩打断他,“黄河洛子商在那里办着,你等事情办完了再回去。”
 
  顾九思没有说话了,他想了想,应声道:“是。”
 
  范轩看向叶世安,又嘱咐了叶世安几句,而后将案子的事草草说了一些,随后看了看天色:“如今也晚了,顾爱卿不如留下来陪朕用顿晚膳。”
 
  顾九思知道范轩是想单独留他,便应了下来,江河和叶世安也是懂事的,各自告退后,便离开了去。
 
  等他们都走了,顾九思留在屋中,范轩什么话都没说,低头喝着茶。
 
  他看上去神色有些疲惫,顾九思去这几个月,他似乎又瘦了些许,顾九思见了,不由得道:“陛下保重龙体。”
 
  范轩得了这话,笑了笑:“顾爱卿有心了,不过人老了,这身体也不是我想保重,便能保重的了。”
 
  说着,范轩抱着茶杯,温和道:“听说你媳妇儿有喜了。”
 
  范轩这个口吻,仿佛还是幽州那个节度使,闲着无事与下属拉拉家常。顾九思听到这话,也藏不住心里那份心思,面上便带了喜气:“是,三月有余。”
 
  “头一胎,是个男孩儿就好了。”
 
  范轩说着,有些感慨道:“还是多生几个男孩得好。”
 
  顾九思把这话品了品,便有几分体会出来,怕是近来太子又让范轩不满了。范轩按了口气,慢慢道:“太子近来换了好几位老师,朕正在让他多学儒家经典,可他还是不爱听这些老师的话,时时与朕作对。朕本想让周爱卿来当太傅,但周爱卿心里不乐意,太子更是同我吵得厉害。他与叶世安也是不对付的……”
 
  范轩絮絮叨叨念叨着,说着,他抬眼看向顾九思,叹了口气道:“你性子随和,是陆爱卿的爱徒,与陆爱卿相似,你对太子,日后多哄着帮着。”
 
  顾九思听明白过来,范轩其实知晓范玉的脾气,周高朗与范玉是不对付了,叶世安耿直,也是范玉不喜欢的。而顾九思不一样,顾九思能玩,以前便是纨绔子弟,若是他想哄着人,倒也是简单的。加上他拜了陆永当师父,陆永是什么人?这天下没他拍不穿的马屁,顾九思跟着陆永学,凭他的手段,日后哄一个范玉,倒还是简单的,只是端看他愿不愿意而已。
 
  若是顾九思有能力,又愿意追随范玉,顺着范玉的耳朵说话,引导范玉做事儿,那日后范玉在朝堂,也算有了左右手。
 
  顾九思静静思量着,突然明白了当年范轩把陆永的人都交给他,撮合他和陆永成为师徒的原因,怕是那时候,就已经想到日后怎么让范玉用他了。
 
  顾九思一面想,一面慢慢道:“臣是臣子,对君上哪里有哄着的说法?都是据实相告,殿下就别埋汰臣了。”
 
  “你这孩子啊,”范轩叹了口气,“心里明镜一样,还要同我打哈哈。你以为我让你留下来审案子是为着什么?”
 
  顾九思没说话,范轩接着道:“陆永的人虽然给你用了,终究不是你自己的人,要在朝堂上立足,你终归要有自己的门生。这一次你上下清理了这么多人,科举得多填补一些,这是史无前例的大考,你当了主考官,要好好思量。”
 
  顾九思应了声,范轩轻咳着道:“平日为人做事,你自个儿也要谨慎。我这里收到参你的折子,已是不少了。沈明的事儿,你说不是你指使的,他也来认了罪,可这事儿绝不能有二次。”
 
  “陛下恕罪。”
 
  顾九思得了话,赶紧跪了下去。范轩接着又道:“好在太子把这案子压了下来,成珏,太子不懂事,但是却是一个惜才的人。”
 
  “臣明白。”顾九思忙开口出声,急急道,“臣必当好好辅佐陛下和太子,赴汤蹈火,在死不辞。”
 
  听到这话,范轩似乎才舒了口气,他平和道:“这一次沈明的案子,交给你吧。”
 
  这话顾九思愣了愣,见顾九思发怔,范轩压低了声,提醒道:“成珏,你得多为你前途着想。”
 
  “可是……”
 
  “你是要当爹的人了,”范轩打断了他,他慢慢道,“玉茹是个好姑娘,她打从跟着你,也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整日奔波劳累的,就图你安安稳稳。你年纪不小了,凡事得多考虑考虑。”
 
  顾九思不敢说话了,那一瞬间,他想着孩子,想着柳玉茹,他心里突然就想被人重重拍了一巴掌,把他火热跳动着的心拍得疼了,疼得蜷缩起来,在暗处瑟瑟发抖。
 
  范轩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走,用饭去吧。”
 
  顾九思应了声,他起身来,跟着范轩一起去用了晚膳。
 
  跟天子一起用饭,这是莫大的殊荣,然而这一顿饭,顾九思却是吃得心里沉甸甸的。
 
  吃完饭后,顾九思犹豫了片刻,终于道:“臣想去见见沈明……”
 
  “成珏,”范轩抬眼,他静静看着他,“你再想想。”
 
  顾九思不敢说话了。
 
  范轩的意思太明显了。
 
  他没有再说话,行礼之后,跟着张凤祥走了出去。张凤祥一贯在范轩身边伺候,鲜少这么亲自送人离开,他送着顾九思到了门口,笑着道:“顾大人看上去不大高兴啊。”
 
  顾九思勉强笑了笑,张凤祥双手放在身前,尖利的嗓子压低了几分,劝着道:“顾大人,有些机会有些人求一辈子也不能有。机会来了,若是握住了,那就是平步青云。这世上有舍有得,有些人是保不住的,何必把自己也葬送下去,您说是吧?”
 
  顾九思没有说话,许久后,他微微佝偻了身子,低声道:“公公说的是。”
 
  说完之后,他朝着张凤祥行礼,便往外走了去。
 
  当时已是夜深,东都的深秋已经开始冷了起来,顾九思出宫前换了常服,此刻穿着一身蓝色华袍,头顶玉冠,便失魂落魄走上了大街。他没上等候许久的马车,而车夫为了避寒躲在车后面,也就没看到顾九思走过去。
 
  车夫等了许久,也没见着顾九思人出来,终于忍不住上前去问守门的士兵:“各位可见顾尚书出宫了?”
 
  士兵识得车夫,不由得有些诧异:“不是早就出宫了吗?”
 
  车夫愣了愣,旋即知道不好,赶紧回了屋里,禀告了上去。
 
  柳玉茹去花容和神仙香盘账,她不敢太劳累,下午便早早回来,等着顾九思。
 
  她还在吃着滋补的药,便听印红走了进来,有些着急道:“夫人不好了,姑爷不见了!”
 
  这话让柳玉茹有些愣了,但她尚还算镇定,忙道:“怎么不见的?你将禀报的人叫过来,我亲自来问。”
 
  印红应了声,忙让车夫进门来,车夫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将话说了,柳玉茹静静听着,许久后,柳玉茹道:“你没瞧见他出宫了,士兵却说出宫了?”
 
  车夫应了声,颤抖着道:“夫人恕罪,是小的错了,天太冷了,小的……”
 
  “暗卫呢?”
 
  柳玉茹直接开口,印红愣了愣,随后道:“我这就让人去找。”
 
  “从宫门前开始,问着人找。”
 
  印红出去后,柳玉茹又让车夫把事情说了一遍,柳玉茹想了想,便直接去了隔壁院子,找到了正在会客的江河。
 
  江河被人从一片吹拉弹唱中叫出来,看见柳玉茹,他挑了挑眉道:“怎的了?”
 
  “九思不见了,没什么打斗痕迹,暗卫那边也没消息,应当是他自愿不打算回家,我想知道你们在宫中说了些什么?”
 
  江河愣了愣,片刻后,他皱起眉头,认真想了想:“其他倒也没什么,陛下如果要说什么让他烦心的事儿……”
 
  江河没有说下去,片刻后,他突然道:“沈明!”
 
  柳玉茹愣了愣,江河眼里带了几分惋惜,叹息道:“我还以为陛下是打算饶了沈明,没想到在这儿等着九思啊。”
 
  “舅舅的意思是?”
 
  柳玉茹试探着询问,江河解释道:“沈明来东都自首,说杀王思远的事儿他一人担着,但陛下没有马上处理他,只是将他收押在天牢,我本来以为陛下是打算网开一面随便处置了,但若九思举止不对,唯一可能就是,陛下是留着沈明让九思处置。”
 
  “为什么?”
 
  柳玉茹脱口而出,江河却是笑了:“为什么?九思是陛下如今一手碰上来的宠臣,他的字都是天子钦赐,这是陛下多大的期望,陛下怎么容得九思身上有半点瑕疵?”
 
  这么一说,柳玉茹顿时便明白了。
 
  这时候印红也转了回来,同柳玉茹道:“夫人,人找着了,听说姑爷就一个人走在街上,什么都没做,走到现在了。”
 
  柳玉茹没说话,片刻后,她让人准备了热汤,便领着人走了出去。
 
  顾九思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他不太敢回去,也怕天亮。
 
  他脑子木木的,他感觉自己的脊梁弯着,像一只滑稽的软脚虾,弓着背,可笑的被人捏在手里。
 
  他一直在想,方才在宫里,怎么就不说话呢?
 
  出门的时候,怎么就会同张凤祥说那一句“公公说得是”呢?
 
  他就闷着头一直走,觉得有种无处发泄的烦闷从心头涌上来。
 
  柳玉茹找到人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顾九思,他漫无目的往前走,他不自觉的低了头,似乎有种说不出来的萎靡。
 
  东都的街很繁华,周边的人和荥阳城不同,他们都穿着华美的衣裳,带着精致的发簪,说的话都是纯正的官话,字正腔圆。
 
  可这里的顾九思却与荥阳的顾九思截然不同,柳玉茹看不见那个一人一马似如朝阳的青年,她就看见一个似乎是泯然于众人的人,有些恍惚走着。
 
  柳玉茹感觉心里有种锐利的疼。
 
  她深吸了一口气,叫了一声:“九思。”
 
  顾九思转过头来,看见不远处的柳玉茹。
 
  她穿了一件粉色长裙,外面披了白色狐裘披风,手里提了一盏灯,拿了一件披风,站在不远处。
 
  灯火在她身上映照了一层光,顾九思愣了愣,便看柳玉茹走了过来。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将灯塞在他手里,而后温和又轻柔的展开了披风,替他披在了身上。
 
  披风上带着她的温度,温暖让他冰冷的四肢里的血液又重新流动起来。
 
  “听说郎君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特意来接你。”
 
  柳玉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顾九思提着灯,静静看着替他系着披风的姑娘,慢慢道:“你难过什么?”
 
  “今日听人说书,”柳玉茹开口出声,“听得人心里难过了。”
 
  “听了什么?”
 
  “先是听了哪吒的故事,听他削骨还父削肉还母,一身傲骨铮铮。”
 
  “你也不必难过,”顾九思劝着她,“他最后好好的,还封神了。”
 
  “我不难过这个。”
 
  柳玉茹系好了带子,却没离开,手顿在顾九思身前,低着头。
 
  顾九思静静等着她后面的话,就听她道:“我难过的是,后来他们又说到齐天大圣偷蟠桃被众仙追杀,他一棒打退了哪吒太子,又败了五位天王。”
 
  顾九思没说话了,他看柳玉茹抬眼看他,她一双眼清明通透,仿佛什么都看明白了:“都是天生天养一身傲骨的胎,怎么最后都落了凡尘?”
 
第154章
 
  风吹过两人中间,让他们的发纠缠在一起。顾九思在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仰头看她的柳玉茹, 他突然有些克制不住自己, 猛地扔了灯, 捧住了那人的脸, 深深吻了下去。
 
  他知道柳玉茹的意思。
 
  哪吒当年也曾傲骨铮铮,最后却仍旧成了天庭爪牙;齐天大圣也曾云霄笑骂,最终却也在五百年后成了斗战胜佛。
 
  有了神位,却失了命随己心的气魄。从被镇压的人变成镇压别人的人,这世上所有人都仿佛是轮回。
 
  柳玉茹可惜的不是哪吒也不是大圣,而是他顾九思。
 
  他在黑夜里彷徨前行,无非就是他隐约感知着, 当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他或许便是下一个范轩、下一个周高朗、下一个陆永、乃至下一个王思远。
 
  今日他为了前程舍了沈明, 明日殊不知又会舍去什么。
 
  温水煮青蛙, 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 久了便连原本要去哪里都忘了。
 
  柳玉茹说出这话之后, 他仿佛是在黑夜里骤然看到了明灯, 绝境中猛然抓住了救命草绳。
 
  他死死抱了一下柳玉茹, 复又放开,而后穿着柳玉茹给他披的披风,转过身去, 同柳玉茹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再进宫一趟。”
 
  柳玉茹瞧着他匆匆往宫门赶过去,不由得笑了, 大声道:“自个儿回来。”
 
  顾九思小跑着摆了摆手,没回头的回应:“知道了。”
 
  顾九思一路奔回宫中,又让人通传求见范轩。
 
  范轩有些诧异他又回来,倒也接见了他,顾九思见了范轩,便立刻跪下了,范轩看着顾九思,颇有些诧异:“你这是什么意思?”
 
  “陛下,沈明的案子,微臣不能审。”
 
  范轩皱起眉头,顾九思跪在地上,继续道:“陛下爱惜微臣,希望微臣能够不被人指责,可做人重要的是当个怎样的人,而不是别人说我是怎样的人。沈明是微臣的兄弟,他所做之事,的确是微臣教导无方,微臣不与他一同承担骂名便也罢了,哪里有资格来审判他?若为了保住自己名声,大义灭亲审了他,那是不义;若不大义灭亲审他,哪怕按着律法公正审了,因我和他的关系,那也是指指点点,故而还请陛下三思,换一个人主审此案。”
 
  “顾大人,”范轩语气中有了几分不快,“你可想好了?”
 
  “陛下的意思,臣明白,”顾九思神色平静,“可陛下看重臣,看重的不正是臣这一份正直吗?若今日臣对友不义,陛下又怎敢将太子托付给微臣?”
 
  范轩没有说话,好久后,范轩终于道:“所以,沈明的案子,你决计是不审了?”
 
  “不审了。”
 
  “朕若让一个人审他一个死罪呢?”
 
  “按律来说,沈大人虽然有罪,却也立下大功,就算活罪难逃,但也不当是死罪。”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替他伸冤。”
 
  “朕让人办的案子,你也要让人伸冤?!”
 
  “陛下是明君。”
 
  顾九思这句夸赞下来,室内有了许久的沉默。
 
  顾九思静静跪在地上,好久好久,才传来范轩无奈的声音道:“顾九思,你可知道,朕是想扶持你当丞相的。”
 
  “微臣谢陛下厚爱。”
 
  “未来周大人管兵马,你管天下,朕在你身上,有太多期望。”
 
  “臣辜负陛下信任。”
 
  “你可知自己放弃的是什么?”
 
  “知道,”顾九思声音铿锵有力,“臣不后悔。”
 
  “为什么?”范轩似是有些烦躁,顾九思抬起头,看着范轩,认真道,“臣以为,做人,比做官重要。”
 
  范轩不说话了,他盯着顾九思。
 
  好久后,他深吸一口气,终于道:“你下去吧。”
 
  顾九思知道有了结果,他叩首,站起身,退出宫来。
 
  他出了御书房,便回了家中,他似是十分高兴,等到了家里,看见柳玉茹在屋中算账,他冲进屋去,抱起柳玉茹来,高兴的转了一圈。
 
  柳玉茹受惊叫出声来,忙让他放下自己,顾九思将她放到位置上,高兴道:“我们明天去看沈明吧?”
 
  “好啊。”
 
  柳玉茹笑起来,温和道:“进宫同陛下说了什么?”
 
  “我同陛下说我不干了,不愿意审沈明。”
 
  顾九思说着,便将自己同范轩的事儿同柳玉茹说道了一遍,柳玉茹静静听着,顾九思抱着她,缓缓道:“我那会儿从宫里出来,我其实不知道怎么办。在官场久了,自个儿也不自觉染了官场上的脾气,权衡利弊,自私自利。身上负担越多,越往上走,就想得越多。有时候想太多了,连自个儿怎么来的都忘了。”
 
  “不过还好,”顾九思靠着柳玉茹,闭上眼睛,安心道,“你在,我就觉得有了路。”
 
  柳玉茹听着,轻轻笑了,她轻抚着顾九思的头发,想了想,慢慢道:“不过也是奇怪,你说陛下是不是太急了?”
 
  “嗯?”
 
  “让你修黄河,又让你回来审案子,还让你主持秋闱,有点……”柳玉茹皱起眉头,顾九思笑了,直接道:“有点捧得太过了。”
 
  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靠着他,闭着眼睛,平静道:“其实这也不难明白。他需要一个人,能去平衡周大人。周大人不喜欢范玉,又有权势,陛下害怕他们两争执。而丞相张大人与周大人有旧,又是个不倒翁,他不会刻意保着太子,日后若周大人和太子有了冲突,张丞相大约就是隔岸观火。所以陛下需要一个明确的太子党。这个太子党不能太护着太子,就像洛子商,那会激化周大人和太子的矛盾,但也不能偏向周高朗,就像他们一干老臣,还得有能力,还不是那种像李玉昌叶世安那样的能力,而是调和所有人的能力……”
 
  顾九思说着,慢慢睁开眼睛:“想来想去,也只有我了。”
 
  “他不怕你同周烨的关系好,日后成为周大人的人吗?”柳玉茹有些奇怪,顾九思笑起来:“他看重的不正是我和周大人的关系吗?我若与周大人没有半分关系,如何做这个中间人?陛下知道,我经历过扬州的事,最大的心愿便是天下安安稳稳的,不要再起争执,其实只要太子不要太过失格,有周大人和我等辅政,哪怕陛下走了,这大夏也会安安稳稳继续下去。我虽然不喜范玉,可我还是会尽量保着他,因为保了他,就保了这个天下安稳。”
 
  柳玉茹沉默着,她有些犹豫道:“可他若失格呢?”
 
  顾九思没有说话,片刻后,他慢慢道:“如果天下注定要乱了,那自然是择明主而抉之。”
 
  “陛下想不到吗?”柳玉茹想不太明白这些弯弯了,“他难道不知道,一旦太子失了分寸,你也不会再做这个和事老吗?”
 
  顾九思叹了口气,他眼里带了几分无奈:“其实陛下也抉择得很难。范玉是他唯一的儿子,如今虽然脾气嚣张,但终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哪怕是一般帝王,也不至于为此废太子,更何况如今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废了,又要立谁?无论立谁,那都是名不正言不顺,都会有另外一批人拥护范玉登基,除非范玉死了,不然大夏难安。”
 
  “可陛下也想得长远,太子如今的性子,他日登基,太不可控,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谁都说不清楚。如果他真的犯下大错,以陛下如今的布局……”
 
  “怕是没有给太子留下后路。”
 
  一个朝堂,没有彻彻底底的太子党派,只是在每个位置上安排了最合适的人。殿前都点检周高朗,丞相张珏,户部尚书顾九思,工部尚书廖燕礼,刑部尚书李玉昌……
 
  有这些人在,哪怕是有一日,范轩百年归天,也可保大夏内外安定。
 
  他已经为这个国家尽力了,只是他始终还是有私心,还是希望自己唯一的子嗣能够好好的。所以他希望顾九思不仅仅只是一个户部尚书,他还希望顾九思能够站稳脚跟,成为一个能和周高朗平衡的人。
 
  周高朗与范玉不对付,周高朗看着范玉长大,内心里始终认为范玉是个孩子,又不大看得上他,过去常常谏言范轩续弦再生一个孩子,甚至在立太子一事上都十分反对,范玉对周高朗恨之入骨,周高朗位高权重,范玉若是被欺负得狠了,半点奈何不得周高朗,怕是要走到极端去,那范玉便完了,大夏又是一番动荡。
 
  所以这个朝堂需要一个顾九思。他与周家交好,能劝着周高朗,又能哄着范玉,让范玉以为自己有一颗平衡周高朗的棋,不至于走到绝境去。这个过程中,范玉慢慢长大,或许有一日,也能明白父亲的苦心。
 
  柳玉茹和顾九思把这些弯弯道道一讲,柳玉茹不由得叹息道:“这天家也不容易,若陛下不是陛下,也就不用想这么多了。”
 
  说着,柳玉茹放低了声音,小声道:“只是,做得这样急,陛下怕是……”
 
  话没说出来,顾九思却已经明白了。顾九思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都没多说。
 
  第二日清晨,顾九思便出门去打点,约了柳玉茹下午去看沈明。柳玉茹清晨到了神仙香去,同叶韵一起看了神仙香如今的经营状况,等用过饭后,顾九思便派人来接柳玉茹,叶韵不由得道:“还这么早,顾大人是接你做什么去?”
 
  “去看看沈明,”柳玉茹笑了笑,接着道,“你一同去吗?”
 
  叶韵听得沈明的名字,叹了口气:“自然是要去的。”
 
  柳玉茹点点头,她领着叶韵一同上了马车,坐在马车上,柳玉茹想起离开东都之前沈明那惊天动地的一哭,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偷偷打量了叶韵。叶韵看见她那眼神,有些不自在道:“你这是什么眼神?”
 
  “离开东都那日,沈大人哭了一天。”
 
  叶韵听到这话,便知道柳玉茹要问什么了,她轻咳了一声道:“他孩子气了。”
 
  “与你过去,倒是挺像的。”
 
  柳玉茹轻描淡写说了一句,她想了想,手肘搭在小桌上,瞧着叶韵道:“你是如何想的呢?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叔父不管你的婚事么?”
 
  “管是管的,但也不敢多说,怕伤着我的心。”叶韵平静道,“说句实话,其实我也没有多想过,我就是觉得,家里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若我的婚事能给别人带来几分快活,便也是好的。”
 
  “你……”柳玉茹皱起眉头,叶韵笑了笑,“说来也不怕你笑话,之前家里是给我相看了江大人。我心里也是有了几分心思的。”
 
  说着,叶韵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想着若是嫁过去,一来和你也算是亲戚,日后互相照应。而来我们叶家、顾家、江家也算是真连在了一起,也算是为家族贡献了几分。三来嫁给江大人,也算是体面,没有对不起门楣。只是没想到江大人心中有人……”
 
  叶韵说着,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窗外:“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我还年轻,还有许多机会,未来的事儿,慢慢看吧。”
 
  “说来说去,”柳玉茹笑道,“就是不说沈明。”
 
  叶韵沉默下去,她没有说话,好久后,她才道:“他救了我,对我好,心疼我,我视他为好友。他说喜欢我,我怕糟蹋了他的心意,也怕糟蹋了他的人。”
 
  “你说得奇怪了。”柳玉茹有些疑惑,“叫你嫁江舅舅,你不觉得糟蹋,问你回应沈明,你倒怕糟蹋了沈明?”
 
  听到这话,叶韵苦笑起来:“你不懂。”
 
  叶韵转头去,低声道:“沈明这个人吧,干净得很。”
 
  听到这话,柳玉茹便明白了。
 
  如今的叶韵,仿佛当初的她自己,面对顾九思那份感情,她总觉得配不上。因为她心思重,而顾九思的感情就如今日的沈明,干净得很。
 
  她突然就有了那么几分感同身受,可奇怪的是,当年她觉得自个儿配不上顾九思,如今却没了半分这样的想法,她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不由得有些愣神,叶韵见她发愣,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柳玉茹慢慢道:“再等等就好了。”
 
  “等什么呢?”叶韵有些疑惑,柳玉茹却是笑起来,“再等等,或许你便会知道,对于一个人来说,被一个人真正爱着,会有多么神奇。”
 
  会治愈你所有残缺,会让你脱胎换骨。
 
  “或许吧。”
 
  叶韵叹了口气,两人说着,便到了天牢,下了马车之后,就看见顾九思和叶世安在门口候着他们,顾九思见柳玉茹出来,忙上前去,扶着柳玉茹走了下来,叶韵见到叶世安,和叶世安问候了一声,叶世安了然道:“看沈明啊?”
 
  叶韵应了一声,叶世安想说点什么,最后却也只是皱着眉头,什么都没说。
 
  四个人一起进了天牢,还没走进去,就听见了沈明的声音。
 
  他在里面敲着碗,闲着没事儿唱着歌。
 
  他也没什么文化,唱的都是山寨里的歌,活生生把一个天牢唱出了几分寨子的感觉,似乎随时随地就会跳出两个土匪来挥舞着大刀喊:“此山是我开……”
 
  四个人走进去,沈明听到了声音,背对着牢房门,百无聊赖道:“世安哥,我想吃桃子,下次带点桃子进来。”
 
  “好。”顾九思开了口。
 
  听到顾九思的声音,沈明骤然僵了背,随后他猛地回头,看见顾九思后,他赶紧爬了起来,高兴道:“九哥!”
 
  顾九思臭着脸,看着沈明,冷笑道:“还知道我是你哥?”
 
  “哥,”沈明赶紧讨好道,“你是我亲哥哥。你怎么来了?事情解决了?王家人都砍了吧?秦大人好不好?荥阳什么情况了?你……”
 
  “你还有脸问这么多问题,”顾九思冷着脸打断他,“怎么不反省一下自己做了什么?”
 
  “我错了,”沈明从善如流,赶紧开口,“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还有下次?”顾九思严肃看着沈明,认真道,“你倒的确没有下次了。”
 
  这话让沈明愣了愣,叶世安和叶韵听到这话,也是震惊看了过来,叶世安立刻道:“陛下……”
 
  “陛下让我主审此案。”顾九思看着沈明,“荥阳一案牵扯东都众多官员,陛下希望我来审案。可因为你的关系,我牵扯其中,为了洗清我指使你杀王思远的嫌疑,我得做点什么,然后我才能去审案、立功,让陛下给我一个升官的机会。”
 
  “这是陛下给我的考验。”顾九思眼里没有半点说笑,“沈明,你说我该怎么办。”
 
  “九思……”叶世安急急开口,顾九思怒喝出声,“你让他说!”
 
  沈明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平静道:“九哥是要做大事的人,接受了陛下的考验,九哥主审此案,便可以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日后说不定是咱们大夏最年轻的丞相呢。到时候九哥还得像现在一样,多为百姓办事。”
 
  “我问你我该怎么办。”顾九思不让他有半分逃避,沈明叹了口气:“自然是要重判。律法里最重怎么判,就怎么判。九哥你也别担心,我看过《大夏律》了,我这个情况,最重是夷三族。我没有三族可以夷,你就这么判,这么判下来,谁都不敢说你指使我了。”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判?”
 
  顾九思带了几分怒意,沈明看着顾九思,他神色一片清明:“九哥,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如果可以,我可以自个儿了结自个儿,不让你为难。可我若自个儿了结了,那就是畏罪自杀,你的嫌疑就洗不清了。”
 
  “我不是冲动做的事儿,”他静静看着顾九思,“从我做那事的时候开始,我就做好打算了,我不连累你,你若是让我连累了,我还不如死在路上不回来。”
 
  顾九思没说话了,他看着面前的沈明,片刻后,他同旁边狱卒道:“开一下门。”
 
  这狱卒是他安排的人,狱卒开了门,顾九思道:“你到门口去,我说几句私下的话。”
 
  狱卒犹豫了片刻,但想着顾九思的身份,还是出了门去,在门口等着。
 
  狱卒才出门片刻,就听到里面传来沈明的嚎叫声。
 
  “你这脑子!你这脑子!”
 
  顾九思进了牢房里,对沈明拳打脚踢,沈明嚎叫着在监狱里四处逃窜,叶世安叶韵柳玉茹赶紧进去拦着顾九思,顾九思一面打一面骂:“你还不如不懂事!还不如什么都不想!逞你大爷的英雄!我今天把你打死,打死算了!”
 
  “不懂事儿的东西,王家那一家子的命抵得上你吗?!”
 
  顾九思被另外三个人联手拦着,却还是追着沈明作势要打。旁边叶世安连连劝阻:“骂骂得了,别动手,别动手。”
 
  柳玉茹也是赶紧道:“你冷静些,要打也回去打,在这儿打出事儿来不行。”
 
  叶韵听得柳玉茹的话,也道:“他回来时候才被人捅了好几刀,如今刚养好,真的会打死的。”
 
  听到这些话,顾九思也打累了,他缓了动作,往床上一坐,喘着粗气道:“沈明我和你说,我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你。”
 
  “九哥我真的知错了。”
 
  沈明抱着头,蹲在一边,低着头认错。
 
  顾九思缓了缓,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体会到了当初顾朗华当初打他的那种心情。
 
  他真的很想提一根木棍打死沈明,就算打不死,把木棍打断或许也觉得舒服些。
 
  沈明见顾九思不说话,低声道:“九哥,你真的别为难。”
 
  “我为难你大爷为难!”
 
  顾九思骂出声来,叶世安在旁边看明白了:“所以这个案子,你不打算审?”
 
  “不审。”
 
  顾九思扭头道:“审什么审?我回去修黄河去!我就留在黄河不回来了,我和黄河天天待在一起万古长青。我修完黄河修长江,我修完长江修淮海,我这辈子都不回东都,一辈子修河算了!”
 
  叶韵在旁边听着,忍不住笑出声来,顾九思冷冷看了她一眼,叶韵赶紧退了一步,躲在了叶世安后面。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说气话,忍住了笑,轻咳了一声,同沈明道:“你自己是打算自己扛了所有事儿,可你九哥怎么会让你一个人扛?沈明啊,日后做事儿,你得知道,你身边人都心里惦着你,不可能放你不管。你想牺牲容易,可你也得问问旁人难不难过,允不允许。”
 
  “你不是以往山上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山匪了,”柳玉茹声音里带了几分无奈,“你既然来了顾家,便是有个家了。”
 
  沈明没说话,他蹲在一边,低着头,手环着自己,好久不出声。
 
  叶韵走到沈明边上去,轻轻踹了踹他,小声道:“说句话,哑巴了?”
 
  “我知道了,嫂子。”
 
  沈明终于开口,沙哑着,却是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知道了,九哥,嫂子。”
 
  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了,他有一个家。
 
  顾九思听到这话,也没了找沈明岔子的心,他坐在床上,抿了抿唇,终于道:“你最近好好养伤,只要我不审这个案子,陛下也没了一定要判你重罪的理由。他应当会派李玉昌主审这个案子,你的情况他清楚,我猜着,你最后不是充军,便是流放了。”
 
  “嗯。”沈明低着头,没有出声。顾九思接着道:“我会帮你想办法,尽量充军到幽州去,到了周大哥地界上,你好好跟着周大哥做事儿。你日后也别总是冲动想着用蛮力,多读点书,不喜欢看那些文绉绉的书,兵法什么的多看看。”
 
  “好。”
 
  沈明没了往日的活脱劲儿,什么都说是,什么都说好,顾九思也没法骂了。
 
  几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后,顾九思走出门去,到了门口,同叶世安道:“你从你家拿些兵法的书来,扔给他看,别在牢里就过得像养老一样,什么都不学了。”
 
  叶世安点点头,随后道:“你推掉陛下的,不止是主审荥阳案的机会吧?”
 
  顾九思沉默了片刻,许久后,他才道:“陛下本想让我当此次科考的主考官。”
 
  叶世安愣了愣,片刻后,他终于叹息出声:“九思。”
 
  顾九思转头看他,叶世安笑了笑:“愿你我几人兄弟,能永如今日。”
 
  “嗯?”顾九思有些不明白,叶世安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道,“你放心,若我是你,也会如此。”
 
  听到这话,顾九思也笑了。
 
  他拍了拍叶世安的肩,只能道:“我真的是上辈子欠了他,我觉得养个儿子,也就这样了。”
 
  说着,他有些难过:“真的,”他同叶世安感慨,“我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就养了个叛逆儿子。我爹当年的心情,我真的已经提前感受到了。”
 
  “什么心情?”
 
  旁边柳玉茹笑着插嘴,顾九思叹了口气:“就是想打死他,非常想打死他。”
 
第155章
 
  如顾九思所料,没有几天后, 范轩就下令让李玉昌审理此案, 但出乎顾九思意料的是, 范轩并没有完全抛弃他, 反而是让他联同李玉昌共同审理此案,只是将沈明的案子另案处理,由李玉昌单独审理。
 
  这个结果是在朝廷上给出的,命令一下来,整个朝堂都是议论之声,顾九思站在前方,听见各路声音, 没了片刻, 便有大臣站出来道:“陛下, 沈明刺杀王思远一案尚未审理清楚, 顾尚书与沈明关系密切, 让顾尚书同李大人一同审理荥阳案, 怕是不妥。”
 
  听到这话, 范轩抬眼, 看着说话人道:“朕与沈大人也时长说说话,朕是不是也和沈大人关系密切得很?这个案子从头到尾便是李爱卿和顾爱卿办的,你如今临时换人, 倒给朕找个合适的人来?”
 
  这一句胡搅蛮缠的话表明了态度,众人也不敢多说。强行将朝堂上的意见压了下去后,等到下朝, 范轩便将顾九思叫了过去。
 
  顾九思进了御书房,看见范轩正在喝茶,他一进去便跪在地上告罪,范轩也没让他起来,喝着茶道:“等办完了案子,你便主持今年科举之事。”
 
  顾九思有些忐忑,他不明白范轩为什么最后还是将他推到了这个位置上,范轩也没说,只是道:“你不愿处理沈明,朕也不逼你,但你得记着,今日朕可以帮你压了此事,来日此事必定成为你的一个污点,未来若有人想捅刀,这就是伤口。”
 
  “微臣明白。”
 
  顾九思连忙回答:“微臣知道陛下一片苦心。”
 
  范轩叹了口气,也没再多说,转头同顾九思说了一下事务细节,而后顾九思便站了起来,退下的时候,顾九思见人端着汤药进来,他看了一眼汤药,没有做声。
 
  等出宫之后,他心里有些发沉,他隐约知道了范轩这样做的原因,但这事儿无可逆转,他也只能在事情发生之前,尽量把事儿做好些。
 
  范轩让顾九思和李玉昌审荥阳这个案子,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两人多些政绩。有了这个案子作为基石,后续让顾九思主持科考一事,才能顺理成章。
 
  顾九思在荥阳便已经掌握了许多供词,在东都办案,直接开始动手抓人。
 
  荥阳牵扯东都的,大多是前朝就留下来的老人,早在前朝就和荥阳那边有不少的关系,多年来只要修黄河,就是他们发财的好机会。这些人人脉广,顾九思审案期间,顾家府邸来来往往都是人,什么亲戚都找了上来,搞得顾朗华和江柔都不敢见人,连苏婉都不堪其扰。
 
  柳玉茹本也是不大清楚顾九思在做些什么的,只是她店里的客人不知道怎么就多了起来,日日都有人来找她,要同她做生意,多来两次,柳玉茹便明白过来。干脆谢绝了客人,每日待在顾家也不敢出门。别人送礼来,她都退还回去。
 
  这样的事儿过去她也做习惯了,以往还觉得难堪,如今做起来,也没了什么不好意思。
 
  这个审了大半个月,从荥阳审到东都,最终定案牵连下来的人,有一千二百人之巨。
 
  这是大夏建国以来最大的案子,甚至在大荣立国百年来也少见如此大案,一时之间,李玉昌和顾九思声名远播,骂者有之,惧者有之,更多的,却是将二人当做青天大老爷给供了起来。
 
  如此盛名之下,由顾九思主持这一次科举,也没有人有多少异议,甚至在民间读书人之间,还颇有了几分荣耀。因着若是顾九思主持此次科举,他们在此次科举中高中,也就间接成了顾九思一个“学生”。顾九思公正清明,刚正不阿,必定会给他们一个公平的考试,而且他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更是东都风流人物,能成为他的学生,也是一件幸事。
 
  这一年的秋闱举行在十月初三,相比过去是晚了许多。秋闱举行前,沈明的罪也定了下来,李玉昌明白顾九思的意思,判处沈明充军幽州。
 
  沈明走那日是十月初一,顾九思领着柳玉茹、叶世安、叶韵一起来送他。沈明是跟着其他一起充军之人走的,他穿着囚衣,戴着枷锁,手脚都戴着铁链,看上去十分沉重。
 
  他脸上仍旧带着笑,笑容明朗,但相比过去,的确是沉寂了许多。顾九思给他倒了酒,他和所有人逐一碰了杯子,随后笑道:“此去不知何时是归期,你们若有时间,便多来看看我。”
 
  “别这样说,”叶世安叹了口气,“你早晚会回来的,我们都会想办法。”
 
  沈明笑了笑,点头道:“行,我知道你办事最妥帖,我会等你想办法。”
 
  叶世安听出里面的调笑,想骂骂他,又觉得这送行的气氛,不当与他有什么争执。沈明见叶世安憋了气,似乎就高兴了些,他转过头,看着顾九思,片刻后,他终于道:“哥,我走了。”
 
  顾九思看着他,平静道:“我让人给周大哥带了信去,让他平日里多给你点书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别总和个山匪一样。”
 
  “知道。”沈明笑起来,“我会好好看书。”
 
  “到了幽州战场,便当是你的天地,在战场上好好建功立业,也当有你的一番事业。”
 
  “我知道。”沈明有些不好意思道,“不过建功立业这事儿,玄乎,我尽量就是了。”
 
  顾九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后,他慢慢道:“沈明。”
 
  “嗯?”沈明有些不解,顾九思认真看着他,“我与世安,都是文臣,我们都需要一个人,手里拿着兵权,同我们一条心来帮着我们。”
 
  沈明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顾九思目光挪都不挪看着他,眼里满是期许:“我知道你是一只鹰,会有你广阔的天地,我和世安都会在东都等你,到时候,等你满身荣光回来。到时候,我们执笔,你提剑,共守大夏江山百姓。”
 
  沈明没说话。
 
  他听着顾九思的话,感觉有什么在内心翻腾不休。
 
  旁边传来官差的催促声,沈明回过神来,他有些狼狈低下头,哑声道:“行,我知道了。”
 
  顾九思拍了拍他的肩,想了想,他道:“我去旁边等着你们,你还想和谁说几句,就和谁说吧。”
 
  这话提醒得明显,于是顾九思一走,柳玉茹和叶世安赶紧也走了,就剩叶韵还在原地,有些踌躇不安。
 
  沈明静静看着叶韵,他看着她,片刻后,却是问了句:“你今年几岁了?”
 
  叶韵愣了愣,她没想到沈明会问这么一个问题,她有些茫然道:“十九。”
 
  “大好年华。”
 
  沈明笑了。
 
  叶韵没明白沈明的意思,她就是站在原地,两人沉默着,沈明静静注视着她,隔了一会儿后,他笑着道:“回去吧,好好经营店铺,你得当个有钱的姑娘。”
 
  叶韵听着沈明的话,她不由得怔住,下意识道:“你没有其他话同我说了吗?”
 
  “该说的,我没藏着,也都说过了。”
 
  沈明转过头,看向远方:“不该说的,也不必说了。”
 
  叶韵听着,抿了抿唇,片刻后,她却是道:“你还打算回来吗?”
 
  “九哥在这儿,我自然是回来的。”沈明平静回复,叶韵看着他,认真道,“既然打算回来,不同我说些什么吗?”
 
  沈明没说话了,他静静看着叶韵。叶韵有些紧张,她看着沈明,却是道:“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娶我。”
 
  沈明听到这话,慢慢笑了:“是。”
 
  “那么,”叶韵看着他,认真道,“我可以等你,你早些回来。”
 
  沈明看着面前人认真的眉眼,他听着她的话,心里酸楚又欢喜。然而他没有回应,认真看着她,却只是道:“你不必刻意等我,也不必同我说这些。”
 
  “叶韵,”他叫她的名字,“你得自己过得好。别总想着为别人好,也别总想着回报别人,你若嫁给我,只能是因为喜欢,除此之外的理由,我都不接受。”
 
  “我没有……”叶韵急切开口,沈明却道:“我不傻的。”
 
  他认真看着叶韵:“以往我不明白,可如今我却是懂的,你今日应我,只是想给我一个回东都的盼头,让我高兴些。你愿意嫁给我,也只是因为,你视我为好友,觉得你的这桩婚事,至少能让我高兴些。”
 
  叶韵不说话了,她以往觉得沈明蠢笨,如今却发觉这人比谁都通透,比谁都聪明。
 
  沈明看着叶韵不语,他笑起来:“可我却不乐意这样,我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却希望,当你回应我,只是因为喜欢。我会在幽州好好生活,也会尽快回东都。我回来时候,我会有与你般配的身份,也会有不辱你门楣的品级,到时候,你若喜欢我,我必定三媒六娉、八抬大轿上门娶你,我会让所有人看着,你嫁给我不是因为将就,也绝不会折了你的身份。”
 
  “在我回来之前,我希望你也和我一样,”沈明眉眼里带着温柔,“好好生活。如果遇到合适的人,你想嫁,你觉得高兴,你就嫁,我也会很高兴,因为你过得好。如果你没有遇到合适的人,你也别害怕,我会一直等着你,有朝一日,只要你喜欢上我了,我随时随地,都等着娶你。”
 
  说着,沈明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他垂下眼眸,旁边官差又喊了一声,这次真留不得了。
 
  沈明同所有人告别了一声,转过身去,同其他犯人一起,往远处走去了。
 
  叶韵看着沈明背影,看着风卷着他残破的囚衣,看着他被上百斤枷锁压得佝偻的背。
 
  她发现,自己终于可以以一种平等的姿态,审视沈明。
 
  过往她总觉得他幼稚,总觉得他无法体会她内心的想法和艰辛。然而看着那人远走时,她突然开始明白。
 
  他或许不是不懂,他可能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
 
  只是他不像他们这些聪明人,想得多,烦恼得多。一件事,他想做,便做了。一个人,他想爱,便爱了。
 
  没有犹豫,也无迟疑。
 
  他沈明踏上的路,从不后悔,也不回头。
 
第156章
 
  沈明走后,当天晚上, 顾九思和叶世安便进了贡院, 开始准备科考一时。
 
  此次顾九思担任主审官, 叶世安、江河从旁协助。而考题则由范轩拟定, 在科考前一天晚上,才交到顾九思手中。
 
  秋闱一共三场考试,每场三昼夜,第一场考八股,第二场为官场上往来文章,第三场则是策论。
 
  往年秋闱一般在八月份,然而这一年大夏新朝初建, 事务繁忙, 于是秋闱被推迟到了十月, 而范轩意在选拔治国实用之才, 因此私下也同顾九思说过, 此次批卷, 重在策论, 前面两场考试, 将就就行。
 
  考生考试的时候,顾九思也得陪着,他和叶世安等人一直被关在贡院里, 百无聊赖,三个人没事儿就去巡查。
 
  顾九思以前读书不行,逢考必作弊, 让他来查考场,对这些作弊手段简直是清楚得不得了,每天都要抓到几个考生扔出去,于是开考没有几天,整个考场就再也没人敢作弊了。而顾九思的明察秋毫的名声,也在考生心里印下了去。
 
  九天后,所有考生考完,考生出来了,考官却得全关在一起,等人把卷子糊了名字,他们匿名批完卷子,才能出来。
 
  柳玉茹是知道的,可她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挂念,于是贡院开门的时候,她早早到了贡院门口,而后就看见考生一个接一个走出来,有的欢天喜地,有的鬼哭狼嚎,甚至有一位,出了门,便披头散发、赤足狂奔了出去,然后直接跳了护城河。
 
  柳玉茹本来是来看顾九思的,却不由得被这些考生吸引了目光,她坐在马车里,静静瞧着他们。
 
  这便是这些人一生最重要的时刻了。
 
  他们一辈子,最努力的时光是在这里,最艰辛的时光是在这里,最重要的时光是在这里。
 
  考生相互认识的,三三两两结着伴,说着此次考试。他们议论着题目,悄悄说着顾九思。
 
  “此次主考顾尚书,怕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考官了,我这次文章引经据典,万一他看不出来怎么办?”
 
  “这你不必担心,”另一个考生道,“在下幽州望都人士,去年梁王攻城,顾大人与梁王谋士城头骂战,在下刚好在旁,二人论战半日,互相考究学问,顾大人虽然年纪轻轻,却无一不知,可谓学识广博。顾大人之才能,兄台大可放心。”
 
  “顾大人当众是人中俊杰啊,”之前那个考生接着道,“先前只听闻顾大人力保望都,又修黄河,灭贪官,只当顾大人有实干之能,不想学识也是出众……”
 
  考生说着从柳玉茹身边走过去,柳玉茹抿着唇,笑着听着这些人说话。
 
  她也不知道怎的,听着这些人这么夸顾九思,她就觉得好像,总觉得这些人若真知道顾九思是个怎样的人,怕是要大跌眼镜。
 
  顾九思在考场里呆了五日,终于才彻底批完卷子,而后放了榜单。
 
  放榜当日,顾九思才回了顾府,柳玉茹本以为他要等下午才回来,没想到顾九思大清早就自己骑着马回了家里。
 
  他来得匆忙,柳玉茹甚至还没起床,还迷迷糊糊睡着,就感觉有人披了一身寒意,突然掀开了被窝挤了进来。
 
  她惊得叫起来,顾九思一把搂住她,赶紧道:“别怕是我!”
 
  柳玉茹愣了愣,顾九思抱着柳玉茹,似乎是疲惫极了,含糊道:“多睡睡,我也睡睡。”
 
  柳玉茹看看天色,还有些没回过神来,顾九思眼周黑了一片,比在荥阳时候看着严重多了,柳玉茹整个人呆呆的,她也不知道顾九思怎么就来了,更不知道顾九思怎么就什么都不干就往床上扑过来睡了,她搞不明白,想想也就不管了,往被子里一缩,就挤了进去。
 
  两个人窝在温暖又拥挤的被窝里,顾九思抱着柳玉茹,发出一声舒服的叹息道:“还是抱着媳妇儿好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的,但她也觉得顾九思说得对,她往他怀里又挤了挤,找了个合适的姿势,伸手揽住他。
 
  她有些迷蒙的时候想,还是相公在好睡。
 
  柳玉茹怀着孕,睡得本也多些,之前不知道,她每日都说拖着困强行起来做事儿。如今知道了,便放任着自己随便睡。加上顾九思不在这几日,她睡得也不大好,如今人回来了,她心里安定下来,睡得也熟了许多。于是两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柳玉茹觉得饿了,才迷迷糊糊睁开眼来。
 
  她想着顾九思也是累了,本不打算打搅他,谁曾想她一动,顾九思便醒了,他将她拉在怀里,撒着娇道:“我觉得饿了。”
 
  “我让人弄东西去吃。”
 
  “想吃肉。”
 
  “好,”柳玉茹笑着道,“我让人弄一桌子肉。”
 
  顾九思在她肩头蹭了蹭,埋怨道:“以后我再也不干这事儿了,可累死我了,五天时间看了这么多卷子,我头都看炸了。”
 
  柳玉茹听着他的话,颇有些奇怪:“看看试卷而已,难道比修黄河还累?”
 
  “累。”顾九思果断道,“心累。”
 
  柳玉茹推了他起来,吩咐了人准备了饭菜和洗漱的东西,自个儿开始起身洗漱。
 
  顾九思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看着柳玉茹梳洗,夫妻两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柳玉茹漫不经心道:“你这么怕读书么?”
 
  “不是怕读书,我是怕遇见脑子有问题的人,”顾九思抓了抓脑袋,有些烦躁道,“让我看东西也就罢了,一大半都是些狗屁不通的文章,脑子这么不清楚的玩意儿,怎么通过了乡试送上来的?我随便读几年书,也比他们强。”
 
  柳玉茹听着这话,忍不住笑了,知道顾九思是看卷子看烦了。她转了个高兴的话题道:“就没几个让你看着好的?”
 
  “那自然是有的。”
 
  顾九思说起这个来,就有些高兴,他说了好几个人的文章,因为糊了名字,他不知道姓名,只能点评内容,柳玉茹静静听着,时不时就着他的话发问几句。顾九思说得高兴,便停不下来,两人一起吃饭,一面吃一面聊,等快吃完的时候,顾九思突然道:“你瞧,都是我在说,你听着也乏味吧?”
 
  “没有啊。”柳玉茹笑着道,“你说什么,我听着都高兴。”
 
  顾九思愣了愣,片刻后,他给柳玉茹夹了一块肉,凑在她身边道:“不能总我在说呀,你说说你的事儿吧。”
 
  柳玉茹听了这话,似是有些苦恼:“我不会说话,不知道有什么好说的。”
 
  “怎么会呢?”
 
  顾九思立刻道:“来同我说说你这九天怎么过的?”
 
  柳玉茹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每日起床,去同公婆问安,然后同我母亲说些话,再去花容看看,神仙香看看,而后就回来,看看书,睡觉。”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说完后,顾九思有些疑惑:“然后呢?”
 
  “就这些。”
 
  柳玉茹说完后,顾九思有些无奈,他问着柳玉茹:“你最近吃了什么?”
 
  柳玉茹一五一十把每日吃过的东西都答了。
 
  顾九思又问她穿了什么衣服,柳玉茹把每天穿的衣服都答了。
 
  两人一问一答,柳玉茹的回答,都标准得仿佛是用笔记录下来的一个账本,什么都清清楚楚,但也都规规矩矩。
 
  他们这么说着话吃完了饭,而后就传来叶世安叫顾九思一起入宫的通报。顾九思忙道:“糟,我才想起来要见陛下。”
 
  说着,他慌慌张张去拿衣服,柳玉茹知道他的衣服平日都放在哪里,柳玉茹不慌不忙给他取了官府,同时又拿了狐裘披风,让人备了香茶。
 
  顾九思在最短时间里穿上衣服,柳玉茹送着顾九思出去,顾九思穿着官服,头上戴着官帽,自己给自己披了披风打着结,等打完结后,他急急忙忙道:“我走了。”
 
  柳玉茹得了话,却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披风,顾九思正要问她什么事,就看柳玉茹踮起脚尖,将他拉得弯下了腰,在他脸颊旁边轻轻亲了一下。
 
  顾九思愣了愣,诧异抬眼看柳玉茹,柳玉茹抿了唇,压着笑意,眼里带了几分闪烁的羞涩,温和道:“我不会说话,便亲你一下,让你觉得我也不是那么乏味。”
 
  顾九思听到这话,高兴得一把捧住柳玉茹的脸,在柳玉茹错不及防之间,抱住她就“么么么”换着位置满脸亲了几大口。
 
  柳玉茹又羞又恼,忙推着他道:“叶大哥还在等着,还不出去!”
 
  顾九思亲高兴了,最后狠狠亲了一口,终于才放开她道:“行了,我真走了。”
 
  柳玉茹捂着眼睛,背对过他:“赶紧。”
 
  顾九思抱着公文,高兴跑了出去,柳玉茹听到脚步,转过身去,才转过身,又听得脚步,看顾九思探出半个身子,亮着眼看着她道:“以后你每天这么亲我好不好?”
 
  柳玉茹被他热闹了,从旁边书架抽了一本书就砸了出去,叱道:“再不走,我就亲自送你入宫去!”
 
  顾九思被这气势汹汹砸出来的书吓到,赶紧缩回头跑了。
 
  等顾九思跑着离开,柳玉茹才扬起笑来,低声说了句:“孩子气。”
 
  随着秋闱的结束,荥阳一案也终于尘埃落定,这一案牵扯人数之多、之广、影响之深远,都算得上大夏排得上名的大案。
 
  此案发生在大夏康平甲子年间,史称修河大案。此案彰显了大夏新帝对于旧朝贵族强硬之态度,以黄河为引,彻彻底底立了国威。此案之后,各地豪强纷纷收敛,范轩之声望,在民间越发高涨。
 
  而与范轩这位明君声望一起水涨船高的,便是处理完修河一案后,紧接着主审了科举的顾九思。
 
  这位年轻有为的顾尚书,以着从未有过的速度,在政坛迅速崛起。所有人都清楚,如果说之前顾九思尚书之位是范轩强行托起,那么在科举之后,属于他的门生迅速入朝遍布朝廷,他再修完黄河,积累了民间声望,那顾九思尚书之位,便算是彻彻底底坐稳了。
 
  等顾九思从黄河归来,那他便将是整个朝堂之上,仅次于周高朗和张珏的第三人。
 
  而这时候,他年不过二十一岁,而已。
 
  对于这样一个年轻人,外界或怀疑、或嫉妒、或欣赏。
 
  他成为整个东都最热门的话题,茶余饭后,都是他的名字。柳玉茹每次出门去,都能从不同的人口中,听到顾九思的名字。
 
  政客议论着顾九思的仕途,商人议论着顾九思的家庭,而女子则纷纷议论着,顾九思是个俊朗的美郎君。
 
  柳玉茹静静听着这些言论,她感觉自己仿佛是怀揣了一块璞玉,这块玉磨啊磨,终于有了光辉。
 
  秋闱之后,便是殿试。按理殿试要放在开春,然而因为修河一案导致朝廷人手极度不足,只能提前殿试,早日将人安排下去。
 
  于是十二月中旬,顾九思便主持了殿试,由范轩亲自选出了前三甲,昭告天下后,算是结束了大夏第一场科举。
 
  科举结束当天,顾九思扶着范轩回御书房。
 
  天冷了,范轩越发疲乏,顾九思扶着他的时候,能感觉到他手脚冰凉,顾九思低声道:“陛下要多当心身子,这大夏千万百姓,都还指望着陛下呢。”
 
  “他们哪里是指望我啊?”范轩听着顾九思的话,慢慢笑起来,“他们指望的,是你们啊。”
 
  “有君才有臣,”顾九思扶着范轩坐到高座上,温和道,“我们也不过只是帮着陛下的忙罢了。”
 
  范轩听着顾九思的话,他摇了摇头,他似乎有些累了,张凤祥给范轩送上暖炉,范轩抱在手里,他靠着椅子,慢慢道:“人都会老,会死,朕这辈子,也已经差不多了,朕创立了大夏,未来的大夏,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成珏啊,”范轩轻咳了几声,张凤祥忙给范轩奉了药茶,范轩轻咳着喝了药茶,缓过来后,接着道,“朕许久没这么高兴了。”
 
  “今日这些年轻人,都很好,朕很欣慰,也很高兴。有你们在,朕就放心了。”
 
  “我们都还年轻,”顾九思听出范轩话里交托之意,忙道,“都得仰仗陛下照拂。”
 
  范轩笑着没说话,他抬起手,拍了拍顾九思的肩。
 
  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最后,却也只是说了句:“回荥阳的路上,多多照顾玉茹。”
 
  顾九思没想到范轩会关心这个,他愣了愣,随后笑起来,恭敬道:“陛下放心,臣会照顾好内子的。”
 
  范轩笑了笑,寒暄几句后,又让顾九思下去。
 
  等顾九思走后,张凤祥给范轩添了茶,低声道:“陛下对顾大人,简直是当亲儿子一般看待了。”
 
  范轩听到张凤祥的话,笑了笑:“瞧着他,便想起年轻时候。”
 
  张凤祥没说话,范轩端了茶,看着门外,东都乌云黑压压一片,他有些怀念道:“年轻时候,朕也是他这样。只是朕没他懂事得早,早年一心只想着百姓、国家、权势,没花多少时间在念奴身上,也没时间好好管教玉儿。”
 
  杨念奴是范轩的妻子,也是范玉的生母。
 
  张凤祥知道,范轩与这位发妻感情极好,然而杨念奴却因早年与范轩太过奔波,生下范玉后没有好好调养,落了病根,在范玉小时候便撒手人寰。
 
  杨念奴死后,范轩哪怕只有范玉一个儿子,也一直没有再娶。许多人都以为这是范轩对杨念奴情深所致,然而张凤祥却从这话里,又多听出几分意味。
 
  “陛下如今,是在自己罚着自己啊。”
 
  张凤祥叹息,范轩笑了笑,却是道:“本想登基后,好好教导玉儿。没想到上天却不给这个时间了。”
 
  “不过还好,”范轩看着远方,神色里带了几分苦涩,“上天待大夏不薄。”
 
  范轩说着,天空慢慢飘下雪来。
 
  顾九思穿着官袍,双手拢在袖中,一路从宫中走出门去。
 
  范轩闭上眼睛,轻叹出声:“大夏还有顾九思。”
 
第157章
 
  科举之后,顾九思在范轩的默许下, 又多呆了些时日。他同周高朗、江河、张珏等人一起, 陪同着吏部安排好了此次选拔出来的人的去处, 而后顾九思又去东宫拜见了范玉几次。
 
  在太子这个位置上磨了许久, 或许也是范轩训斥得多了,相比过去,范玉收敛了许多性子,虽然仍旧看着傲慢了些,但至少面子上也是给了人的。
 
  范玉知道顾九思是如今范轩的宠臣,也知道顾九思是范轩交给他日后辅佐他的人,因此他虽然不喜欢顾九思, 但也是强撑着面子, 每次顾九思过去, 都还陪顾九思说几句话。
 
  顾九思同周高朗这些人不同, 他与范玉同龄, 又爱玩, 每次去见范玉, 他都要搜罗些有意思的东西, 放低身段过去,捡着好话给范玉听,于是多见了几面, 范玉反而有些喜欢起顾九思来。
 
  有一次顾九思提了一只鹦鹉给范玉送过去,恰巧遇到叶世安给范玉讲学,下人提了鹦鹉进来, 范玉眼睛落在鹦鹉身上就不能动了,叶世安皱了皱眉头,同提着鹦鹉的奴仆道:“哪儿弄来的东西?这时候提进来做什么?”
 
  “是顾大人送过来的,”奴仆赶紧跪了下来,解释着道,“奴才便提进来,给殿下瞧瞧。”
 
  话刚说完,鹦鹉就叫了起来,高兴道:“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天下第一!”
 
  一听这话,范玉“噗嗤”就笑了出来,叶世安脸色有些难看,正经道:“正在讲学,什么畜生玩意儿也弄上来,拿下去!”
 
  奴才听到叶世安叱骂,赶紧将鹦鹉提了下去,这一骂打了范玉的脸,范玉当下便有了脾气,但之前他与叶世安冲突得多,也被范轩训斥得多,他也就忍了下去,没有多说。叶世安骂完了鹦鹉,又觉得这样太不给顾九思面子,只能僵着声道:“顾大人送这鹦鹉给殿下,是为了提醒殿下,若要对得起别人的夸赞,需得好生学习功课,配得上的才叫夸赞,配不上的好话,便是讽刺了。”
 
  范玉听着叶世安的话,顿时心头火气,他知道叶世安是为顾九思说话,但他一时竟觉得,叶世安说得也不错。
 
  他知道自己不学无术,成日被叶世安这些清流世家鄙视。这些人天天逼着范轩重新立后生子,就是因为瞧不起他。今日叶世安已算是克制,不过也是看在顾九思的面上。一想到这一点,好不容易对顾九思生出的几分好感,顿时又消了下去。
 
  范玉扭过头去,没有多说,他敲着桌子,不耐烦道:“叶大人,继续讲学吧。”
 
  叶世安见他的态度,顿时也脸色难看了许多,只是范玉没有顶嘴,他也不好多说,只能就着之前的话,将课继续讲了下去。
 
  等下学之后,叶世安立刻去找了顾九思。
 
  已经是接近春节的时候,顾九思在家里忙着贴春联。叶世安气势汹汹进来,顾九思还踩在凳子上点着脚尖在贴春联。
 
  “顾九思,”叶世安冲过去,有些焦急道,“你给我下来。”
 
  顾九思贴着春联没回头,嘴里叼了根沾着浆糊的木棒,含糊不清道:“有话就说。”
 
  “我问你,你好端端给太子送鹦鹉做什么?”叶世安焦急道,“他本就贪玩你不是不知道,你还送这些东西给他,你让他如何放下心思来读书?”
 
  顾九思没说话,他把春联粘好,才慢吞吞道:“你说得有意思了,”顾九思拍着手从凳子上下来,“他不读书,是他不乐意读,别把事儿赖在鹦鹉身上。”
 
  “你还有理了?”
 
  叶世安有些生气:“你可知我为了教他读书费了多少力气?”
 
  “世安啊,”顾九思从旁边人手里拿了帕子,领着叶世安往书房走,一面走一面擦着手,叹息着道,“你得想开点。”
 
  “想开什么?”叶世安皱起眉头,有些不明白,两人走进了书房,顾九思关上门,让叶世安坐下来,他给叶世安倒了茶,慢慢道,“你得想明白,太子殿下,该是什么人。”
 
  “什么叫该是什么人?”叶世安还是听不懂,顾九思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平和道,“你打算让他当一个盛世明君吗?”
 
  “不可能。”叶世安教范玉也有了时间,对范玉了解得透彻,顾九思一开口,他断然否决。
 
  顾九思接着又道:“那你这么费心叫他什么圣贤之书做什么?”
 
  这话把叶世安问愣了,顾九思看着叶世安,叹息出声:“世安,同你说句明白话,陛下如今身体不好,你是太子的老师,你心里得明白太子日后要做什么,才决定好怎么教。你看陛下的布置,是希望你把太子教成一代英才的吗?就如今的形式,太子最好不要太有想法,也不要太有才华。日后有什么事,是大伙做不了的呢?太子只要好好当着皇帝,多纳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孩子,不要管太多,他爱做什么做什么,这就够了。所以什么四书五经资治通鉴这些你都不需要教,你只要好好哄着他,”顾九思靠近叶世安,轻声道,“让他觉得你好,尊敬你,同你有几分感情,听你的话,那就够了。”
 
  这话让叶世安有些发蒙。
 
  顾九思收回身子,喝了口茶,随后道:“明夜除夕,你家大业大,怕是不会同我们一起过了。今年沈明和周大哥也不在,”顾九思举起杯子,温和道,“我先祝你,新年大吉。”
 
  顾九思的话冲击了叶世安,他出门的时候,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柳玉茹走出门去时候遇到他,见叶世安的模样,她不由得有些疑惑,进了屋里来,看见顾九思一身常服在家里瞎晃悠,不由得道:“你同叶大哥说了什么,他走的时候看上去不大好。”
 
  顾九思摆了摆手:“没事儿,正常。”
 
  说着,顾九思把叶世安来寻他的话粗粗一说,柳玉茹听了,不免笑了:“叶大哥是这么个规矩的脾气,你说这些话,他怕是得缓好一阵了。”
 
  “他只是规矩,不是傻。”顾九思双手背在身后,笑着道,“他心里会明白。”
 
  说着,顾九思上下打量了一下换了套衣服正在化妆的柳玉茹,靠在门柱边道:“你这是做什么去?”
 
  “明日除夕放假,我晚上订了馆子,带着店里的人去下馆子。”
 
  柳玉茹说着,颇有些高兴,扭头看了顾九思一样道:“你去么?”
 
  “去呀。”顾九思立刻站直了身子,端正道,“这种场合,我必须在。”
 
  “不过你去不好吧……”柳玉茹听顾九思真要去,顿时有些犹豫,“你如今官大了……”
 
  “官大怎么了?”顾九思听到这话立刻急了,“官大了,连顿饭都去不得,都要被你嫌弃了?”
 
  说着,顾九思撅起嘴来,似乎是不开心道:“不行,我得去,我要去露露脸,让大家知道我的地位。”
 
  柳玉茹听到这话,挑了眉,有些好奇道:“什么地位?”
 
  “我老板夫的地位啊。”顾九思立刻回道,“免得一些不长眼的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你胡说八道什么呀。”柳玉茹哭笑不得,“我都嫁了人的,还有谁把主意打我身上?”
 
  “那可不见得,”顾九思一本正经围着坐在梳妆台边上的柳玉茹打着转,夸张比划着道,“你看看,你长得这么好看,脾气这么好,人还这么有钱,这牡丹花下死,有钱鬼推磨,就算你嫁了人,也挡不住美色和金钱的诱惑啊。”
 
  说着,顾九思半蹲在柳玉茹身边,将脸搭在柳玉茹腿上,眨巴着眼睛看着柳玉茹:“人家说女人有钱就变坏,你不是变坏了,想瞒着我吧?”
 
  “瞒你个鬼,”柳玉茹戳了顾九思脑门一下,忍不住笑道,“你要去便去,不过可别胡闹,砸我的场子。”
 
  “好嘞!”
 
  顾九思高兴跳起来,跑到衣柜面前开始翻着衣服道:“现在就要走了是吧?你瞧瞧我穿哪件衣服合适些?不能太素净,我得去撑场子,也不能太花哨,显得不端庄……”
 
  柳玉茹笑着看着顾九思在一旁嘀嘀咕咕选衣服,整个人乐得不行,等到最后,顾九思选了一套红色绣金线的长袍,然后逼着柳玉茹也去换了一套红色金线绣秋菊的长裙,两个人往镜子面前一站,红灿灿一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衣服是搭配着来的。
 
  柳玉茹很少穿这样的衣服,她看着镜子里几乎要融在一起的两个人,不由得有些羞怯,小声道:“还是换了吧,太张扬了些。”
 
  说着,她便要转身去换衣服,却被顾九思一把揽在怀里,顾九思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下巴放在柳玉茹身上,温和道:“我瞧着正好,你这么穿,冬天都不冷了。”
 
  柳玉茹听到顾九思说这话,看着镜子里的两个人,内心鼓起了几分勇气,竟也想试一试这顾九思惯用的颜色。于是没有说话,让顾九思抱着,顾九思抱了一会儿后,从旁边抽了一只金蝴蝶镶珠步摇,插在柳玉茹发间,端详了片刻,握住柳玉茹的手,高兴道:“就这样罢。”
 
  说完之后,顾九思便拉着她往外走去。
 
  不知道为什么,被顾九思拉着,柳玉茹那份羞涩和焦虑竟是少了许多。顾九思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他大摇大摆开着道,她就低着跟着。
 
  旁边的人都被这两个人吸引了目光,不由得都看了过来,靠得近的,低头叫着柳玉茹和顾九思:“公子,少夫人。”
 
  顾九思高兴点点头,而柳玉茹只能低着头,尴尬应着声。
 
  走了一会儿,顾九思便察觉柳玉茹尴尬,他停下步子,转头看向柳玉茹,皱眉道:“你是不是觉得不好意思?”
 
  柳玉茹听了这话,低着头,小声道:“也……无妨。”
 
  无妨便就是了,顾九思想了想,随后笑起来:“我想出一个办法来。”
 
  柳玉茹有些疑惑,她抬起头来,看着顾九思,有些茫然顾九思想出了什么好办法,然而就在她抬头之后,顾九思却是灿然一下,猛地伸出手,就将柳玉茹一把抱了起来,柳玉茹惊叫出声,一下搂住顾九思脖子,顾九思抱着她,便往外狂奔了出去。
 
  柳玉茹反应过来后,赶紧道:“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顾九思却是不放,只是道:“快,把脸埋进来,你就不尴尬了!”
 
  “什么歪理!”
 
  柳玉茹哭笑不得,顾九思抱着她小跑到了门口,将人往马车里一放,随后自己躲了进去,同车夫道:“赶紧走!你家少夫人尴尬呢!”
 
  车夫笑呵呵驾了马车,柳玉茹坐在位置上,抿了唇不说话,扭头不看顾九思。顾九思凑过头去,笑着道:“怎么样,不尴尬了吧?”
 
  “你离我远点,”柳玉茹瞪了他一眼,将自己被他压着的裙子扯了过来,不高兴道,“什么歪主意,怕是你自个儿想出风头吧?”
 
  “这不是出风头,”顾九思笑着道,“这是以毒攻毒。你不是觉得尴尬吗,我让你再尴尬些,等会儿下了马车,我拉着你走,你就不觉得尴尬了。”
 
  这一番理论算得上是胡说八道,可柳玉茹却惊奇觉得他竟然说得还有几分道理。她故作生气不搭理他,顾九思就凑过来,一会儿叫她娘子,一会儿叫她媳妇儿,一会儿叫她心肝,一会儿叫她宝贝。
 
  嘴抹了蜜一般换着法逗弄她,直到最后,柳玉茹绷不住笑出声来,才终于道:“我不同你闹了,日后不准这样。”
 
  “你若当真不准,”顾九思握着她的手,摸着上面的染了颜色的指甲,用清朗的声小声道,“跳下去便是了。”
 
  “我可舍不得让你当真不高兴。”
 
  说着,顾九思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笑眯眯道:“我可靠着哄着您开心吃饭呢,你说是吧,柳老板?”
 
  柳玉茹将手抽出来,轻轻“呸”了一声,低声道:“油嘴滑舌。”
 
  顾九思笑着没接话,带了风流的桃花眼注视着柳玉茹,放柔了声音:“我油嘴滑舌,不也是想让您喜欢吗?您倒说说,您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那声音与顾九思平日的声音不同,清朗中无端端生出了几分独属于男人的喑哑,合着放缓的语调,让人不禁想起春日里大片大片盛开的桃花,如火一般,一点便遍野成山的燃烧开去。
 
  柳玉茹觉得心跳有些快,她故作镇定,扭头看着窗外,偏偏顾九思却还伸出手来,半蹲到柳玉茹身前,拉过她的手来。
 
  柳玉茹被逼着扭头看他,顾九思注视着她,缓慢又优雅的吻上她的手背,低哑道:“喜不喜欢我?”
 
  柳玉茹没说话,她惯来自持的人,面对着喜欢的人这样,还是慌张无措。
 
  可对着顾九思带着笑意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眼,她又有了几分不甘心。过了片刻后,她抿了抿唇,却是抽了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叠银票来,塞在顾九思手里,僵着声道:“还可以吧。”
 
  顾九思拿着一叠银票有些错愕,柳玉茹却是高兴了,她压着唇角的笑意,扭过头去,轻咳了一声道:“我挺喜欢你的,这个是赏你的。”
 
  顾九思缓过神来了,他拿着一叠银票,想了片刻后,他默默收了银票,随后抬头看着柳玉茹,认真道:“这么多银子,看来晚上我得好好服侍才对得起这个价。”
 
  柳玉茹身子僵了僵,好在外面车夫叫道:“公子,夫人,到了。”
 
  柳玉茹如蒙大赦,赶紧往外走去:“到了到了,不胡闹了。”
 
  说着,柳玉茹便下了马车,顾九思跟在后面,笑得春风满面。
 
  芸芸和叶韵站在门口招呼着人,柳玉茹匆匆走过来,同她们只是稍稍打了个招呼,便匆匆走了进去,反而是顾九思慢悠悠走过来,同她们行了个礼。芸芸见着这个景象便笑了,含着笑道:“大人可是又欺负我们东家了?”
 
  “那他可惨了。”叶韵在旁边添了话,笑着道,“玉茹可是个记仇的。”
 
  顾九思低低笑了,看了看往来的人,询问道:“二位还不进去?”
 
  “人还没来齐,”芸芸手里抱着暖炉,“你们先进去吧,我和叶掌柜是管事儿的,得在这里招呼人呢。”
 
  顾九思行了个礼,便往里去了。
 
  进门之后,顾九思入眼便是热热闹闹的男男女女,他们穿得朴素,但无论男女,面上都洋溢着在外少见的高兴。这种高兴与普通的高兴不同,你能明显看到这个人笑着的时候,他挺直了腰背,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期许。
 
  顾九思站在人群中,他突然希望,有朝一日,整个大夏,都能是这番模样。
 
  他稍微站了站,印红便折了回来,同顾九思道:“姑爷,夫人在上面等着您了。”
 
  顾九思笑了笑,朝着旁边同他打招呼的人点了点头,便往上走去。
 
  这酒楼一共四层,全都被柳玉茹包了下来,在东都的员工都被她请了过来,根据职位坐在不同的位置。
 
  最顶层的雅阁只有一间,顾九思进门后,发现雅阁里已经坐满了人,桌子围成一圈,中间留了一大块空地。
 
  房间里应当有几十人,与其他商铺里基本都是男人的局面不同,这里面做着许多女人,有年轻有老,柳玉茹坐在正上方,顾九思进门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那些人的都是柳玉茹后来的员工,有许多没见过顾九思的,目光里带着好奇和打量。
 
  顾九思笑着绕过人群,走到了柳玉茹身边来,柳玉茹拉了顾九思的手,仿佛是和娘家人一般介绍道:“这位就是我夫君了,他姓顾,大家叫他……”
 
  说着,柳玉茹顿住了,一时竟也找不到一个好的叫法来。
 
  要是放在其他铺子里,东家的伴侣,要么叫夫人,要么叫老板娘,可她是个女人,叫老爷显得顾九思老,叫大人仿佛又把顾九思的官职扯了进来,叫……
 
  “叫公子吧。”
 
  顾九思替她解围,笑着举了杯:“在下顾九思,字成珏。外面年纪比我小的,叫我九哥,差不多年纪的,赏个薄面叫我九爷,年长的长辈,叫我公子或者小九,都可以。在座有许多与我都是第一次见面,这一年来,多谢各位替内子操持生意,顾某在这里先敬各位一杯,以作谢意。”
 
  顾九思说着,大大方方喝了一杯,然后将酒杯翻过来,不漏一滴,以示敬意。
 
  这一杯酒端的是生意场上的做派,没有半分扭捏,所有人顿时放开来,筹光交错,你来我往,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柳玉茹本也不大能喝酒,加上怀了孕,更是被顾九思拦着,滴酒不沾。但顾九思也给面子,敬柳玉茹的酒,都进了他的肚子。
 
  芸芸和叶韵回来的时候,整个屋中十分热闹,两人都有些呆了,叶韵坐到柳玉茹旁边,看着顾九思拉着一个来给他敬酒的大爷胡侃,她凑到柳玉茹耳边,低声道:“今个儿真热闹,我从来没见过咱们铺子里这么热闹过。”
 
  柳玉茹抿了抿唇,抬眼看了一眼旁边喝着酒话异常多的顾九思,小声道:“他呀,在哪儿都热闹。”
 
  叶韵看了顾九思一眼,又看了柳玉茹一眼,随后摇摇头道:“当真与你差别大得很。”
 
  柳玉茹笑而不语,将手放在肚子上,没有出声。
 
  酒过半巡,印红端了匣子上来,同柳玉茹道:“夫人,到发红包的时候了。”
 
  柳玉茹听到提醒,便听到外面的起哄声。柳玉茹点点头,顾九思扶着她起身来,便走了出去。
 
  她走到门外,从四楼往下看过去,整个酒楼里站满了人,所有人都看着她。
 
  酒后的气氛洋溢着兴高采烈,柳玉茹一一打量过每个人的眼睛,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有了这么多员工,有了这么多产业,她惯来知道一个人的成功会给自己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成就感,可却不知道的是,除了成就感之外,它还能带来一种无法言说的,对于生命的满足和踏实。
 
  柳玉茹本来准备了很多话,可是当看着这些人仰望着她的时候,她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想了想,她挥了挥手道:“什么也不说了,发钱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笑起来,然而在大笑之后,一个大汉大声道:“东家,从来没听您说过什么,还说点吧!”
 
  “是呀,”芸芸站在一边,接着道,“就算说个新年好,也当说点什么的呀。大家好不容易聚下来吃顿饭,您也别太害羞啊。”
 
  听到这话,柳玉茹有些无奈笑了,她只能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她看了一眼所有人,慢慢道:“那我就随便说点吧。今天我们一共来了二百三十七人,都是花容和神仙香的伙计,在座各位,每人平均每月八两银子,最低二两,最高一月可达百两。这个数目,玉茹不管说比其他商家都好,可却也不算差了,是吧?”
 
  “是。”下面传来一片响应声,柳玉茹笑了笑,接着道,“可这只是我们的开始。这是花容过的第二个年,神仙香过的第一个年,今年我在十三州各地,一共铺设了三十二家花容,七家神仙香,因为运输成本昂贵,我建立了商队,在明年,黄河修好,汴渠会打通连接到淮河,到时候,我们和扬州、幽州,便再也不遥远,神仙香的成本会减少至少一半,而花容的成本也会降低至少三成。我早在幽州购买了沃土,也会在明年计划在黄河一带买下土地,用以种植适合的粮食。不出三年,我们就会成为成本最低、质量最好的商家,我们会有最好的货,最便宜的价格。那个时候,你们会有更高的酬劳,更多陪伴家人的时间,更好的人生。”
 
  柳玉茹说着,她顿了顿,她看着灯火下一双双眼睛,那些满是希望和期待的眼神,她明明没喝酒,却有了一种莫名上头的感觉,她感觉热血沸腾,她忍不住开口:“这些,是我十八年来做过的,最让我骄傲的事。说句实话,我看到在座各位,有这么多姑娘站在这里,我觉得特别高兴。”
 
  “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同样的感觉,当我们走出来,当我们拥有了钱,当我们用自己的才能、努力去获得认可,我们的人生与过往,就不一样了。”
 
  “我们可以做出选择了。”
 
  柳玉茹说出这句话,许多姑娘听着,悄无声息红了眼眶。
 
  顾九思感觉到柳玉茹情绪的起伏,他走到柳玉茹身边,轻轻握住柳玉茹的手。
 
  温暖让柳玉茹缓过神来,她回头看了顾九思一样,她深吸了一口气,稍稍收敛了情绪,转头笑道:“看我,说多了,来来来,明日就是除夕,今日我先提前给大家发个红包,祝大家新年大吉,明年我们柳氏商行旗下所有生意,都得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整个房屋中爆发出大家的祝贺声,印红端着红包,叶韵和芸芸跟在柳玉茹身后,顾九思扶着柳玉茹,一行人往下走去,柳玉茹一个一个将红包发下去,拿到红包的人趁着机会,和柳玉茹说几句他们一直想说的话。
 
  柳玉茹静静听着,她不断听着有人同她说着谢谢,或哽咽或欢喜。
 
  她知道她这里有姑娘是逃婚跑出来的,也知道这里有姑娘为了养活家里人,差点去了青楼。
 
  她听着众人的感激,一一发完了所有人的红包。
 
  然后所有人举杯对饮,来到了除夕这一日。
 
  柳玉茹本该同他们闹一夜的,但她怀着孕,便在发完红包,说完最后的祝词之后,与雅阁里的人最后告别了一番,然后同已经有些醉了的顾九思一起离开。
 
  顾九思虽然喝了许多酒,但他在照顾柳玉茹这件事上十分清醒,他上了马车,铺好了垫子,才扶着柳玉茹坐下来。
 
  等柳玉茹坐下来后,他坐在一边,看着柳玉茹一个劲儿的笑。
 
  柳玉茹察觉他的目光,转头看他:“你笑什么?”
 
  顾九思低下头,他拉住柳玉茹的手,低声道:“玉茹,你好厉害。”
 
  “嗯?”
 
  “我以前,以前觉得,”顾九思说话有些说不清楚,断断续续开着口,“觉得这个世界,得当官,才能帮着百姓。可你好厉害,你没当官,但你做到的,比我做到的,好很多。”
 
  “你给他们钱,给他们能力,你养活了好多人,救了好多人……”
 
  顾九思说着,将头靠在她身上,抱住她,含糊道:“我觉得你好厉害呀,还好,还好我娘……我娘帮我把你娶回来了……”
 
  “不然我都配不上你,娶不到你了。”
 
  柳玉茹听着,忍不住笑了:“是我配不上你才对。”
 
  她拉过他一只手,与他交握在一起,垂下眼眸道:“你想想,如今多少姑娘等着嫁你呀?”
 
  顾九思有些茫然睁眼,片刻后,他抱紧了柳玉茹,仿佛怕柳玉茹跑了一般,低声道:“可是我只喜欢你呀。”
 
  柳玉茹被这直白又幼稚的话逗得笑出声来,但顾九思却还是紧紧抱着他,认真道:“你也要一直喜欢我,不要搭理其他人,尤其是洛子商。”
 
  “好好好,”柳玉茹忙道,“我不搭理他,我只赚他的钱,好不好?”
 
  顾九思听到这话,心满意足了。
 
  顾九思一路抱着柳玉茹回去,等到了顾家,他也一路抱着不放,柳玉茹将他扯不下来,旁人谁来扯他就踹谁,说人家要抢他的宝贝。
 
  柳玉茹不想闹醒江柔和顾朗华,只能给他抱着,将他带到了屋中。
 
  顾九思抱着柳玉茹睡了一夜,等第二天清晨,他们还没醒过来,就听外面传来传来通报,说是秦婉之来看他们了。
 
  顾九思和柳玉茹忙惊醒起来,两人慌慌张张穿上衣服,才到正堂去,看见正在正堂等着他们的秦婉之。
 
  出来的时候,秦婉之坐在位置上,她穿着绯色长袍,袍子下的小腹有着明显的起伏,顾九思和柳玉茹愣了愣,秦婉之撑着自己的肚子站起来,顾九思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嫂子先坐下,别累着自己。”
 
  秦婉之笑了笑,温和道:“哪儿这么容易累?”
 
  说着,秦婉之指了指旁边的盒子,同顾九思道:“你大哥从幽州寄过来的礼物,让我交给你,昨个儿才到的,我算着就当个新年礼物,今天送了过来。”
 
  “这样的事儿,让下人送过来就好,”柳玉茹走到秦婉之边上,扶着秦婉之坐下来道,“你怀着身孕,怎么还劳你亲自跑一趟?”
 
  “许久没见你们了,”秦婉之笑了笑,“在家里也烦闷,便同婆婆说了一声,出来走走。”
 
  听到这话,顾九思和柳玉茹对视一眼。
 
  周烨的母亲对周烨态度一向不太好,秦婉之日子自然也好过不到哪里去。按理说,秦婉之如果能跟着周烨去幽州,天高皇帝远,自然是过得最好的。但是周烨任幽州留守,如今手握幽州大军,因范轩就是幽州节度使出身,他上任之后,便下令要求所有边关武将必须有家眷被扣押在东都。周烨没有孩子,秦婉之只能呆在东都,一直到秦婉之生了孩子,至少留一个孩子在东都,她才能去找周烨。
 
  而在此期间,秦婉之只能和周夫人在一起两看相厌。
 
  柳玉茹稍稍一想,便明白秦婉之很少来看望他们的原因,应当就是周夫人不允许。她心中叹息,也不好过问,坐到秦婉之对面,看了看她的肚子道:“你怀孕这事儿也不早告诉我们,看肚子应当也有六个月了吧?”
 
  “快七个月了。”秦婉之笑了笑,“你们走了之后才发现的,这么点事儿,我也不好专门写信通知你们不是?”
 
  说着,秦婉之上下看了一眼柳玉茹,却是道:“你们还没动静?”
 
  “有了有了,”顾九思赶紧献宝一般插嘴道,“三个多月了!”
 
  “你出门帮着贴对联去。”
 
  柳玉茹瞪了顾九思一眼,顾九思缩了缩脑袋,似是怕了柳玉茹一般,赶紧道:“昨个儿贴了。”
 
  “昨个儿贴的是内院,”柳玉茹立刻反驳道,“大门都等着今天贴,快去。”
 
  顾九思被柳玉茹赶走了,柳玉茹才得和秦婉之好好说话。两人其实算不上熟悉,但秦婉之许久没同人说话,而柳玉茹看在周烨份上,好好应答着,倒也说了许久。
 
  等说到午时,秦婉之看了看天色,随后道:“我也得回去了,不然婆婆又要多话。”
 
  柳玉茹不敢干预别人家事,只能劝道:“等过些年生了孩子,你便可以同周大哥一起在幽州好好生活了。”
 
  听到这话,秦婉之苦涩笑了笑,低头道:“只能等着了,不过我倒是希望,什么时候公公能想开些,让夫君回来东都才好。”
 
  人人都知道周烨是被周高朗赶出东都的,不然以当初周烨的身份和功劳,怎么也能在东都谋一个大官。安安稳稳呆在东都享受繁华,不必到幽州那种苦寒之地卖命得好?
 
  柳玉茹听出秦婉之话中的埋怨,她沉默了片刻,只能道:“放心吧,总有这么一日,如果对周大哥好,九思也会想办法的。”
 
  得了这句话,秦婉之终于笑起来,柳玉茹也算是明白秦婉之的来意。
 
  柳玉茹送着秦婉之出去,顾九思贴完对联回来,看见柳玉茹愁眉不展,不由得道:“你们说什么了,你满脸不高兴?”
 
  “说了些周大哥的事。”
 
  柳玉茹颇为忧虑道:“嫂子过得太难了。”
 
  听到这话,顾九思的心也沉下来,他想了想,终于道:“熬一熬吧。”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顾九思慢慢道:“只要是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是嫂子去幽州,还是大哥回东都,熬过这几年,便有结果了。”
 
  “周大人也太狠心了些。”
 
  柳玉茹听着顾九思的话,忍不住叹息出声:“虽然周大哥不是他亲生儿子,也不至于防范至此啊。”
 
  听到这话,顾九思忍不住笑了。
 
  “周大人和陛下,都是下棋的好手。”
 
  “嗯?”
 
  柳玉茹不明白,顾九思转头看向宫城的方向,慢慢道:“会下棋的人,任何一颗棋子,都不会白白落下。”
 
  “所以你放心,”顾九思神色悠远,“收官之时,便会知道,这一步棋走出来,是做什么的了。”
 
第158章
 
  顾九思和柳玉茹在东都过完了新年,等到第二日, 顾九思便启程去了荥阳。
 
  柳玉茹本打算同顾九思一起去的, 但江柔和苏婉纷纷出面游说, 说柳玉茹怀着身孕, 不能跟着顾九思这么四处奔波。两人打从在一起后就没分开过,但顾九思念着柳玉茹的身体,最后还是决定让柳玉茹留下来,让家里人照顾。
 
  柳玉茹知道顾九思说的也在理,她心里虽然有那么些不乐意,但在东都这两个月,她肚子一日日大了, 也的确觉得有些力不从心, 只能让顾九思一个人去了。
 
  顾九思一个人赶回了荥阳, 首先同秦楠傅宝元了解了最近的情况。他离开荥阳之后, 修河这件事便由洛子商接管, 秦楠和傅宝元协助。洛子商这个人, 虽然心眼不好, 但是做事的能力却是不能质疑的, 尤其是章大师愿就精于土木之事,他是他的得意门生,这方面来说, 要比顾九思强上许多。
 
  顾九思查看了一圈已经修好的部分,确认没什么问题之后,便按着计划, 继续督促着所有人将活儿干下去。
 
  春节后不久,周烨奉命入京,柳玉茹便同叶韵叶世安一起上门,去探望周烨。
 
  周烨黑了不少,人看上去结实了许多,他领着秦婉之一起招呼了几个人,同几个人说了说边境的情况。
 
  “本来是打算回来过春节的,结果北梁想着我们过节了,就趁机偷袭了一把,劫掠一个小城,于是大过年的,我也只能守在前线。”
 
  周烨解释了一番没有回来过年的原因,柳玉茹叹了口气道:“我们在后方活得富足,也全靠周大哥这样的将士庇护了。”
 
  “本也是应该的。”
 
  周烨说着,他突然想起来:“我之前听说你们这边出了事儿,沈明似乎去幽州了?”
 
  沈明是十二月中旬出发的,顾九思也是那时候给周烨带信过去,周烨刚看到信就赶了回来,也没见着沈明。
 
  叶世安得了话,颇有些沉重点了头:“流放过去的,到幽州去,也是陛下开恩了,你到时候多帮帮他吧。”
 
  周烨了然点头,叶世安同他将这前因后果说了说,周烨颇为感慨:“没想到也不过半年,便已发生这样多的事儿了。”
 
  说着,周烨将目光看向柳玉茹,眼里带了笑:“弟妹看样子,也是没几个月就要生了。”
 
  柳玉茹听了这话,有几分不好意思,低下头去,温和道:“还有四个月呢。倒是嫂子……”
 
  话没说完,就听秦婉之惊叫了一声,她捂上了自己的肚子,周烨忙道:“怎的了?”
 
  秦婉之皱起眉头,似乎是在感受,片刻后,她转头看着有些慌张的周烨,颤抖着道:“我……我似乎是……要……要生了!”
 
  听到这话,周烨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还算镇定,立刻抱起了秦婉之,同下人道:“快,去叫产婆。”
 
  说着,周烨便急急忙忙往内院走去,柳玉茹和叶世安对看了一眼,叶韵犹豫着道:“我们是不是先回去?”
 
  “不行。”
 
  柳玉茹一口否决,小声同叶家两位兄妹道:“周夫人管着内院,他们的关系怕有照顾不周之处,我们得在这里看着。”
 
  这么一说,叶世安和叶韵立刻想起过去那些关于周烨同周夫人的传闻,周夫人本就一心一意防范着周烨抢他小儿子的位置,如今周烨又要生下第一个孩子,周夫人心中怕是芥蒂更深。
 
  叶世安点了点头,于是三个人也没人招呼着,就自己站在了周家,陪着周烨等着秦婉之产子。
 
  生产的整个过程里,周夫人都没有露面,反倒是周高朗,匆匆赶了回来看了一眼。
 
  秦婉之生了足足一天,她刚开始生孩子,柳玉茹便让人去请了宫里的御医过来帮忙,而后又让人去家里拿够了人参,给秦婉之含着续力。
 
  然后指挥着下人烧了热水,一锅一锅端进去。
 
  期初周烨不允许进产房,便只能是柳玉茹和叶韵进去帮忙看看,秦婉之是个能忍耐的,生产时候一声不吭,柳玉茹陪在她身边,瞧着她道:“我听说生孩子是极疼的。”
 
  秦婉之流着汗,惨白着脸,苦笑道:“那自然是疼的。”
 
  柳玉茹给她擦着汗,颇为惊讶道:“那你未免也太能忍了。”
 
  秦婉之笑了笑,她捂着肚子,有一阵疼痛涌来,她猛地一抽,随后大口大口喘息着,等她缓了过来,她转过头去,看着窗户外,艰难解释道:“阿烨还在外面,我不能吓着他。”
 
  柳玉茹听得了这话,心里对着秦婉之便有了几分疼惜。她突然觉得,相较于秦婉之,她的日子,着实过得太好了。
 
  没有婆婆烦忧,而顾九思也为她撑起了一片天。他们与周烨秦婉之全然不一样,他们的难,是因在理想之路上前行,而秦婉之和周烨的难,却是在一袭华美袍子之下,那满地的鸡毛碎屑。
 
  母亲防备,君臣猜疑,他们两就成为这一大盘棋下的棋子,被别人牢牢把控着命运。
 
  阵痛时秦婉之还能忍耐,等到了孩子要出来时,秦婉之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惊叫了一声,而外面的周烨听到这一声惊叫,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往产房就冲进来。下人慌张揽住他,焦急道:“大公子,产房您去不得……”
 
  “滚开!”
 
  周烨一把推开下人,直接冲了进去,入眼便是一地狼藉,秦婉之躺在产床上,柳玉茹和叶韵陪在她身边,周烨急急朝她冲过去,然后脚下一软,就跪在了她面前,他握住秦婉之的手,似是有些痛苦将手抵在了自己额头之上。
 
  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这种无力感,为人子,为人臣,为人夫,都不断环绕着他。他身子微微颤抖,眼泪大颗大颗落下,秦婉之被他握着,似乎便有了某种力量,在一声毫不压抑的尖叫声中,将孩子生了出来。
 
  然后她大口大口喘息着,旁边传来孩子的哭声,所有人都围到孩子身边去,御医高兴道:“是位公子。”
 
  然而周烨却没有理会,他如释重负,爬到秦婉之身前去,用脸贴着她的脸,眼泪沾着她的眼泪。
 
  “我刚才好怕。”
 
  周烨哽咽出声,秦婉之笑了笑,虚弱道:“有什么好怕?”
 
  “我怕你离开我。”
 
  秦婉之得了这话,突然也不觉得疼了,周烨年少老沉,惯来稳重,少有这样失态。柳玉茹和叶韵也不便打扰人家夫妇,柳玉茹便走到一旁去,瞧着那孩子,看人擦了他身上的血水,给他包裹起来。
 
  秦婉之有些累了,周烨陪着她,她缓了片刻,握着周烨的手,低喃道:“阿烨,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周烨僵了僵,他没敢说话,秦婉之也没追问,困得睡过去了。
 
  柳玉茹回过身来,同周烨道:“先让嫂子休息吧。”
 
  周烨没说话,他点了点头,似乎也很是疲惫。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的孩子,他走了几步,到旁边去,叶韵正在逗弄这个孩子,见周烨来了,叶韵笑着将孩子交给周烨道:“周大哥,取个名儿吧?”
 
  周烨没有说话,他感觉那个孩子被交到他手中,他抱着孩子,看着孩子哇哇大哭,但慢慢的,孩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茫茫然睁着眼,盯着周烨,看了一会儿后,他突然“咯咯”笑了,然后软软嫩嫩的手,朝着周烨伸了过去。
 
  周烨看着这个孩子,他也不知道是怎么,突然就落了泪,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孩子转交给旁边的柳玉茹,低着声道:“劳你帮我看着孩子,我出去一趟。”
 
  说着,周烨便转过身去,急急朝着周高朗的书房走了过去。
 
  周高朗正在和人议事,周烨带着一身血腥气冲了进来,周高朗顿时皱起了眉头,他见周烨站在门口,不满道:“你要来见我,至少换套衣服过来,这成什么样子?”
 
  然而周烨没说话,他就站着,周高朗知道他有事一定要此刻说,便只能请旁边人回避离开。
 
  等房间里只有父子两人,周高朗颇为不满道:“有什么事,一定要用这样的法子来同我说?”
 
  话音刚落,周烨就跪了下去,然后重重将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沙哑着声道:“我请求父亲,将我调回东都来。”
 
  周高朗没说话,周烨立刻道:“我不求高官厚禄,一个八品小官也好,甚至是当个捕快也行,要是父亲再不放心,怕我还是起了同弟弟争什么的想法,那就将我从周家族谱上去了名字,我带了婉之和孩子,自己出去谋生也好。”
 
  周高朗听着周烨的话,许久未曾出声。周烨见周高朗不说话,跪在地上不起来,颤抖着身子,痛哭出声来:“父亲,虽然我不是您的血脉,可我自幼由您一手抚养长大,从您落魄开始,您在外做事,我在家中操持,您需要钱,儿子经商,您需要权,儿子当官。这么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当真就如此心如顽石,为了防备着儿子,一定要让儿子如此妻离子散,逼儿子到如斯境地吗?!”
 
  周烨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周高朗,他一直压抑着的情绪骤然爆发:“血脉就这么重要,因为我不是您的血脉,所以这么二十年,您养育我,培养我,我孝敬您,陪伴您,这些,都不是感情,都不作数了吗?!”
 
  “你其实就是想同婉之在一起,”周高朗听着,他思索着道,“如今有了孩子,将孩子放在东都,让婉之陪你过去,不就好了么?”
 
  “那孩子呢?”周烨冷冷看着周高朗,“孩子如今还这么小,婉之怎么可能走?就算大了,我们夫妻走了,让他一个孩子留在东都,谁养他?”
 
  “还有你母亲……”
 
  “她算得上母亲吗?!”周烨怒喝出声,“若她真将我当儿子,我又怎会难堪至此!您以为我只是想着和婉之在一起吗?是因为我知道,我知道她在这东都周家,承受着多少委屈和难堪!我为人丈夫,”周烨哽咽看着周高朗,“又怎能明知她为难不闻不问,我为人父亲,又怎能明知孩子留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就让他留下?这算什么留下?”
 
  “这叫放弃!是放弃!”
 
  周高朗听着他的话,他垂下眼眸,他看着茶碗里的茶汤,好久后,终于才道:“那么,你又要让周家,怎么办?”
 
  周烨愣了愣,周高朗似乎是做了什么决定,他抬起头,看向周烨,平静道:“你以为我是为了防备你?我若要防备你,当年为和要教你,要培养你,要把你一手养到这么大?我若介意你身上的血脉,当年随便一个意外让你死了,不就好了?”
 
  这话把周烨说懵了,周高朗笑起来:“莫不是你还以为,我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当年会做事,能帮我弄到钱回来?”
 
  “一介稚子。”周高朗摇了摇头,“我放你在幽州,不是因为防备你,我是为了给周家留一条路啊。”
 
  “我不懂……”
 
  “你范叔叔身体已经不行了,”周高朗放低了声音,“我早劝他续弦再生一个孩子,他对嫂夫人一往情深,坚持不肯。我又劝他多教导玉儿,他又下不去手,我那时心急,多插手许多事,让玉儿十分厌恶我,若我们还在幽州,他厌恶也就厌恶了,可如今呢?”
 
  周高朗看着周烨:“他是太子,是未来一国之君,我是殿前都点检,手握兵权,以他之品性,一旦登基,你以为会如何?”
 
  “我若不放权,他怕是时时刻刻都要想着我要谋朝篡位。我若放权,以他之品性,我周家还能留下谁来?”
 
  “我放你在幽州,让你掌兵权,就是希望有朝一日,如果我周家在东都出了事,你至少还能活着。只有你还在幽州掌着兵权,他们才会投鼠忌器,不敢肆意妄为。阿烨,你在幽州,不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我,为了婉之,为了你母亲,为了整个周家。”
 
  “你以为我如今身在高位,陛下与我生死之交,我周家就可以高枕无忧?我告诉你——”周高朗认真看着周烨,“我周家,早已危如累卵,如履薄冰。我与你弟弟在东都,那是拿命放在这里,你这么哭着闹着回来,回来做什么,一起送死吗?”
 
  “你以为你母亲为什么对你不好?那是因为她知道,如果有一日周家灭顶之灾,你是最有可能活下来的那个人。她不甘心啊。”
 
  周烨呆呆看着周高朗,周高朗看着他,沙哑出声:“你是我一手养出来的孩子,阿烨,二十多年来,你一直是我的骄傲。这些话我本不想这么早告诉你,你沉不住气,可如今你既然这么说了,我只能告诉你。”
 
  “你得回去,回幽州去,你得装作忠心耿耿,将把柄都交在东都,不要提接自己家眷离开东都这种事,会引起陛下猜忌。然后你要一直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周高朗平静开口,“太子诞下子嗣。”
 
  “又或者,”周高朗转头,看着周烨,“与我周家,兵戎相见。”
 
  周烨没说话,周高朗垂下眼眸,淡道:“我知道你介意你母亲,我会好好再同她说。日后我让玉茹多上门来陪伴婉之,如此一来,你当放心了吧?”
 
  周烨听着,好久后,他似乎是终于放弃了一般,低声道:“听父亲吩咐。”
 
  “阿烨,”周高朗看他的模样,颇有些疲惫,“你的付出不会没有结果,未来的一切,都是你的。”
 
  “父亲,”周烨平静出声,“我做这些,从来不是为了什么结果。我的愿望很简单,我要不起这海清河宴,也要不起太平盛世,我如今只想要一件事——”
 
  他注视着周高朗,认认真真开口:“我就希望,我的妻子,我的孩子,您,母亲,弟弟,我们这一家人,能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够了。”
 
  周高朗没说话,他看着面前的青年,他被打磨了锐气,也消磨了棱角,可他和过去似乎也没有多大不同。
 
  他永远恭顺、孝敬、谦和、正直,他是所有人的大哥,帮着所有人,却也从不是个烂好人。
 
  周高朗叹息出声,摆了摆手:“你走吧。”
 
  周烨恭敬行礼退下,等回到屋中,柳玉茹已经让人把所有事儿打整好了,周烨从柳玉茹怀里接过孩子,他看着孩子,孩子什么都不知道,正睡得香甜。
 
  “取个名字吧。”柳玉茹轻声道,“我们方才逗弄他,都不知道叫什么才好。”
 
  周烨看着他,好久后,他终于道:“思归。”
 
  周思归。
 
  周烨只在东都呆了十几日,秦婉之还没出月子,就离开了周家。他走之前嘱咐柳玉茹,要多多照看秦婉之,柳玉茹应下来,同叶韵一起时常去看秦婉之。
 
  三个女人在东都里,时常闲聊,聊起来,除去柳玉茹和叶韵的生意和平日的杂事,便就是在外那些男人的事。
 
  周烨常常给秦婉之写信,信里一定会提到沈明,据说沈明在幽州进了冲锋军,周烨本是不同意的,这都是些囚犯组成的队伍,专门用来当箭靶子,冲在前面的人,风险太大。但沈明坚持要进,周烨也没了法子。
 
  叶韵每次都从秦婉之的信里听到沈明的事,她总觉得信里那个人不像沈明,那个人比起她记忆里的沈明,沉稳太多,聪明太多。
 
  据说他开始读书了,每天晚上营帐里,大家都睡了,他也要翻出本兵法来看。
 
  期初看都看不懂,后来兵法计谋,后来也说得头头是道起来。
 
  关注一个人成了习惯,便时时想知道他的消息,后来柳玉茹怂恿着她给沈明写了一封信,那封信她写了又写,写了好多遍,才被柳玉茹逼着寄出去。
 
  信寄出去后,半个月后,她便收到了回信。信里的字儿写得不好,但也算端正,看得出下笔人捏笔极重,一字一字,写得郑重又克制。
 
  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却句句都是多余的话,规规矩矩的回答着之前叶韵问的问题,没有多说一句不该说的,不该问的。这信仿佛不是沈明写的,可那一个一个看上去郑重极了的字,却又表明,这的确是他写的。
 
  两人就这么没头没脑的通着信,相比他们守礼克制,顾九思的来信则又多又放肆。
 
  随着黄河的修缮,柳玉茹的商队越来越多。商队盈利不菲,第一个月不仅就开始盈利,还让她其他生意的成本降低下去,整个收益增加了上月的五成。
 
  时间越长,柳玉茹商行的名声越响,各地小的商店都将货物交托给柳通商行,由柳通商行运送。
 
  钱如流水而来,柳玉茹按着原先的规划开始买地,扩张店铺,神仙香和花容,都完成了从原材料到售卖整个流程的自给,成料有了控制,成本也大大降低。
 
  生意越好,商队通勤越频繁,而顾九思的信就搭着便车,几乎是每日一封从荥阳寄回来。
 
  他每天晚上写好,让人早上送到荥阳的码头,就跟着去东都的船队过去。
 
  这么频繁的通信,自然不会有太多营养,顾九思其他没什么长进,写情诗的水平在这半年到有了大大的提升。
 
  四月的时候,柳玉茹到了快生的时间,她信里给顾九思说了大夫预产的时候,顾九思却没给回信。
 
  柳玉茹觉得有些奇怪,心里不由得而有些担心顾九思出了事,这么一担心,便惊动了肚子里的孩子,柳玉茹当时正在屋里,就感觉肚子一阵剧痛袭来,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旁边印红忙扶住她道:“夫人怎么了?”
 
  柳玉茹等着那一阵疼痛缓过去,她扶着自己,有条不紊道:“去将何御医和产婆都叫过来,通知一下大夫人和我母亲,我可能快生了。”
 
  听到这话,印红愣了愣,随后慌慌张张应了声,赶紧让人按着柳玉茹的话做了。
 
  柳玉茹虽是产妇,但异常沉稳,她指挥着人将她扶到产房,然后有规律的呼吸着缓解疼痛。没了一会儿,江柔和苏婉就匆匆赶了过来,看着柳玉茹的模样,江柔迅速问了柳玉茹情况如何,柳玉茹清晰又缓慢将自己此刻的感受说了,江柔点点头道:“怕是还有一阵,你先吃点东西,省着点体力。”
 
  柳玉茹点点头,没一会儿,产婆就进了房里,又过了一会儿,何御医也到了。
 
  何御医到的时候,顾朗华江河叶世安叶韵等人都问询赶了过来,端的是热闹无比。便就是刚刚从刑部出来的李玉昌从江河的同事那里听闻了此事,想了想,也赶了过来。加上秦婉之等和柳玉茹交好的官家夫人、花容和神仙香的一众管事,纵使顾九思不在,柳玉茹这孩子却生得一点都不寂寞,甚至可以说是热热闹闹。柳玉茹在产房里时,还能听见外面人嗑着瓜子聊天的声音,还有一些作法祈祷之声,她也不知道这批人是来看热闹还是担心她的,一面生一面哭笑不得。
 
  她生到半夜,疼得厉害了,最疼的时候,便想起顾九思来。她生平第一次有些埋怨顾九思了,把这么一个折腾人的大娃娃塞进她肚子来折磨她,让她如今受着这种罪过,他却还好,远在黄河那儿为国为民,半点罪都受不着。
 
  柳玉茹一面想着,一面有些委屈,她想骂几声,又怕浪费了力气,理智让她沉默不言,只是低低喘息。旁边苏婉见她吃苦,给她擦着汗,眼泪都要流出来,哽咽着道:“你若是个男孩就好了,免得受这种罪过。九思也是,这种时候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外面传来了喧闹声。
 
  这时候顾九思领着木南,一路急急冲到顾家门口。木南追着顾九思,小声道:“公子你动静小些,咱们偷偷回来……”
 
  只是话没说完,顾九思就已经朝着内院狂奔进去,大吼道:“玉茹,我回来了!我回来陪你了!”
 
  柳玉茹艰难之中,恍惚听到了顾九思的声音,她抓着衣袖,喘息着转过头去,神色复杂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而顾九思冲到内院,风风火火一进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热热闹闹一大批人,转头静静看着他。
 
  顾九思被这种场景惊呆了,下意识道:“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家做什么?”
 
  说着,他看向了李玉昌。
 
  其他人也就算了,刑部尚书在他家,顾九思觉得心里有点慌。
 
  李玉昌神色平淡,冷静回了句:“柳夫人正在生孩子。”
 
  这话让顾九思更加不解了,他立刻道:“是了,我夫人生孩子,你们这么多人在我家做什么?”
 
  “来为玉茹鼓把劲儿。”
 
  叶韵开口了,顾九思朝着叶韵看过去,然后就看见叶韵那边坐了一堆神仙香的管事儿,她旁边是芸芸,芸芸边上也坐了一堆花容的管事。
 
  这批人后面还有一些穿着奇怪衣服跳来跳去作着法的,叮铃铃唱着咒语,搞得院子里十分热闹。
 
  顾九思觉得有些恍惚。
 
  一时之间,他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回来参加奇怪聚会的,还是陪媳妇儿生孩子的了。
 
第159章
 
  顾九思恍惚了片刻后,很快就清醒过来, 他马上意识到这群无聊人士是来看热闹的, 他也顾不上管李玉昌会不会举报他, 赶紧往产房里去, 下人正想要拦,顾九思一个眼刀甩了过去,谁也不敢拦这胡作非为惯了的混世魔王,就让顾九思冲了进去。
 
  顾九思进了门来,赶紧到柳玉茹身边来,他从旁边抢过苏婉手里的帕子,一面给柳玉茹擦着汗, 一面查看着柳玉茹的情况, 同时问向守在一旁的何御医道:“何大人, 现下什么情况?大人孩子都还好吗?”
 
  何御医也被骤然出现的顾九思吓了一跳, 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好在他也当了多年御医, 大风大浪见惯了, 恭敬行了个礼后, 同顾九思道:“顾大人放心,夫人目前状况很好,只是孩子不是一时出来的, 现下一切正常。”
 
  听到这话,顾九思缓了口气,他终于才看向柳玉茹, 握着柳玉茹手,软了声调,又重复了一句:“我回来了,你莫怕。”
 
  柳玉茹没出声,她紧紧握着顾九思的手,她觉得也是奇怪,这人来了,替她擦着汗,握着她的手,照顾着她,明明也没什么用,她却觉得没有那么疼了。
 
  她低低喘息着,小声道:“你怎的回来了?”
 
  “我都安排好了,”顾九思立刻知道她要问什么,赶紧道,“我让人替我盯着黄河这边的事儿,我回来得急,陪你生完孩子,明日就走。”
 
  “那还来做什么?”柳玉茹紧皱着眉头,“空劳累一番,我一个人也成的。”
 
  “我知道你一个人也行,”顾九思慢慢擦过她额头上的汗,温和道,“可是我不见到你母子平安,我不放心。”
 
  柳玉茹没说话了,顾九思静静凝望着她,他一路奔波过来,身上衣裳都没换,还带着尘泥和汗,而此刻的柳玉茹也决计算不上美好,甚至可说是她最狼狈的时候。两个狼狈的人紧握在一起,竟也觉得双方是最好的。
 
  顾九思来了之后,柳玉茹也不紧张了,天快亮的时候,孩子生了出来,这孩子生下来后,哭得嘹亮,院子外面等着的人本都趴着睡了一片,骤然就被惊醒了过来。
 
  顾朗华最先反应过来,着急道:“这是生了?”
 
  “生了生了,”印红从里面走出来,高兴道,“是位千金!”
 
  如今是千金还是公子都不重要了,听到生出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叶韵忙道:“玉茹没事儿吧?”
 
  “没事儿呢。”印红笑着道,“夫人现下正在休息。”
 
  孩子生出来,柳玉茹觉得疲惫极了。但她想着许多人都还在外面,那些人都是担心着她过来的,便同顾九思道:“你出去招呼一下客人,别怠慢了寒了大家的心。”
 
  “好,”顾九思应了声,他替她擦干净脸,温和道:“我先安置好你,就去招待他们。”
 
  柳玉茹应了一声,顾九思让人先照顾着她,抱着孩子走出门去,给所有人看了一圈,又同所有人表达了谢意。
 
  在门外等了这么一夜,大家也不过就是等柳玉茹一个平安消息,如今母子安好,所有人也都累了,见过顾九思后,要么直接歇在了顾府,要么直接离开。顾九思将人安排好,对于直接离开的人,就让人备了点心作为薄礼,在他们走的时候一一送给了他们,也算是感激他们这一晚对柳玉茹的惦念。
 
  他与柳玉茹做事向来客气,虽然看上去与人玩笑打闹,但礼数向来周全,因此人缘极好。大家本来也只是出于自己顾念来探望柳玉茹,得了这么些点心,不算珍贵,但这番心思却是感觉到的,也觉得这一趟来得不错。
 
  除了李玉昌。
 
  顾九思把东西给李玉昌的时候,还特意多加了一笼点心,赔着笑道:“李大人……”
 
  “你不当来东都。”李玉昌冷冰冰开口,“违律。”
 
  “李大人,”顾九思的笑有些挂不住了,“这点心您收着,我明天就走,您当没看见行不行?”
 
  “行贿官员,”李玉昌继续开口,“罪加一等。”
 
  “点心也算行贿?!”
 
  顾九思想要骂人了,李玉昌没说话,从顾九思手里拿了点心,转过身去,淡道:“今日请假,明日参你。”
 
  说完,李玉昌就提着点心施施然走了。顾九思整个人是懵的,等李玉昌走远了,顾九思才反应过来,他怒喝出声来:“李玉昌你个小王八羔子!你等老子从黄河回来弄死你!”
 
  骂完了之后,顾九思又有些心虚,想了想,赶紧去找柳玉茹了。
 
  反正要被参了,被处置之前开心一阵是一阵。
 
  顾九思送走了人,便去找柳玉茹,柳玉茹也已经被换到了房间里,她周身用热帕子擦了干净,又重新换了熏香,顾九思一进房里,便察觉到自己身上的味道。他赶忙退了回来,匆匆洗澡换了身衣裳,复又回去。这时候柳玉茹已经睡了,顾九思小心翼翼上了床,就靠在柳玉茹边上。
 
  柳玉茹深深沉沉睡了一觉,才慢慢醒过来,还没睁眼,就感觉到身边熟悉的温度和气味。她往那个方向移了移,靠在顾九思胸口,什么都没说。
 
  顾九思伸手梳理着她的头发,柔和道:“黄河的事儿也快结束了,至多两个月,我就修完了。”
 
  柳玉茹低低应了一声,顾九思知道她没力气,又想同自己多说些话,便道:“我说话,你听着就是了。也不必回应我,我知道你心里怎么回的。”
 
  “你又不是我……”
 
  “可我知道呀,”顾九思笑起来,“你住在我心里,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柳玉茹没出声,她靠着顾九思,听着顾九思同她道:“你如今在外名声可响亮了,你的产业到处都是,人家都叫你女财神,说这天底下最有钱的人就是你了。”
 
  “他们胡说。”
 
  柳玉茹听到这话,终于稳不住,低低开口:“才没有。”
 
  “迟早会有的。”顾九思轻轻亲了一口她的额头,柔声道,“你已经是女财神了,首富不首富,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大家都很喜欢你,”顾九思夸着她,说着她在外的名声,“你建学堂,开善堂,带着百姓赚钱,给穷人药和吃的,我走哪儿都能听到别人夸你,还有人给你立了像,放着供奉。我听说人被供奉久了,就会变成神仙,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哪里会是真的?”
 
  柳玉茹听着笑了:“这世上哪儿来的神仙?”
 
  “有啊。”
 
  顾九思理所应当,柳玉茹有些疑惑:“你见过?”
 
  “见过呢。”
 
  “在哪儿?”
 
  “我面前。”
 
  听到这话,柳玉茹便知顾九思是在打趣她。
 
  她同他闹不动,轻哼了一声,便不做声了。
 
  顾九思低笑起来:“脾气倒是越来越大了。”
 
  顾九思待了一天,他刚学会抱孩子,便又得走了。
 
  孩子取了名,叫顾锦。刚取了名,顾九思便驾马又回了。
 
  他走的时候,江河送着他出城,出城前,江河同他小声道:“陛下身体不行了,每日咳血,太医说撑不了几个月。”
 
  顾九思听了这话,他没多说,想了想后,只是道:“这事儿你同玉茹说一声,让她在城边上开个铺子。”
 
  江河点点头,明白顾九思的意思,便送着顾九思走了。
 
  等江河回来,他同柳玉茹道:“九思让你在城边开个铺子,专门卖些花草,你觉得如何?”
 
  柳玉茹顿了顿,随后抬眼看向江河,她定定看了江河片刻,骤然想起宫中那些传闻,许久后,她点了点头,平和道:“明白。”
 
  她坐着月子,这事儿是不能自己去办的,也不方便自己去办。于是她找了芸芸,又让芸芸找了一个与顾家毫无关系的人,用着对方的名字,买了一家城墙边上的宅子,用来当做花店。
 
  这花店面积不小,内里种花,便需要泥土来铺,于是叮叮当当动着工,修着养花的院子。
 
  而顾九思回到荥阳后,秦楠和傅宝元先上来求见他,他们大致说了一下这几天的近况后,傅宝元询问顾九思道:“如今修河收尾在即,夏汛也就两三个月的光景了,大人是等夏汛后检验各地成果后走,还是黄河修好就走?”
 
  顾九思笑了笑:“这哪里是我来选的?得看陛下的意思。先干这事儿,到时候陛下怎么说,我怎么做吧。”
 
  没有范轩的命令,顾九思也就老老实实呆着在荥阳修河。
 
  一修就是两个月,这时候东都城内,早已是风起云涌。
 
  一次剧烈咳血之后,范轩过了两天才醒过来,他醒过来后,就察觉到自己不大好了,他将御医叫过来,询问道:“朕还有多长时间?”
 
  御医不敢说话,范轩咳嗽着道:“说话!”
 
  “陛下!”
 
  御医跪了一地,范轩便明白了,他闭眼躺在龙床上,许久后,他睁开眼,沙哑道:“黄河也修得差不多了。立刻下令,召户部尚书顾九思,回东都。”
 
  张凤祥红着眼,压抑着声道:“是。”
 
  范轩缓了一会儿,挥了挥手,御医便都下去,而后他低声道:“召丞相张珏觐见。”
 
  “陛下,”张凤祥有些着急,“您还是歇歇吧。”
 
  “召,”范轩压低了声音道,“张珏觐见!”
 
  张凤祥听了这话,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还是道:“是。”
 
  说完,张凤祥便退了下去,走到门外后,他同小太监道:“去召张丞相入宫。”
 
  范轩刚刚遣散御医,召张珏入宫的消息便传了出去。
 
  整个东都得了消息,俱都紧张起来。
 
  当晚大雨,周高朗站在庭院里,看见大雨淅淅沥沥,好久后,他终于道:“让黄平准备,一旦张丞相出宫,立刻将张丞相带到偏殿保护起来。”
 
  听到这话,跟在周高朗后的管家周善德微微一愣,片刻后,他却是明白了,他低声道:“是。”
 
  而东宫之中,范玉高座在位置上,下面坐了两排幕僚。
 
  电闪雷鸣之中,所有人听到了这个消息,范玉看着众人,慢慢道:“如今父皇先找了张珏,诸位以为,父皇是何意思?”
 
  “您是陛下唯一的儿子,”一个幕僚道,“虎毒不食子,陛下既然没有废太子,宣谁入殿,都并无大碍。”
 
  “那父皇为何还不召孤?!”
 
  范玉看向幕僚,又狠又急道:“御医都说他没多少时间了,他还不让孤入宫去……”
 
  “陛下是为殿下着想。”幕僚打断了范玉,冷静道,“周高朗向来不喜殿下,如今是周高朗唯一的机会,他若要动手,必然就是在今夜,殿下如果在现下入殿,岂不危险?”
 
  “我们就这么等着?”范玉皱起眉头,幕僚立刻道,“自然不是,殿下还需再做一件事”
 
  “何事?”
 
  “今夜周高朗必将所有人换成自己的人手,属下已经让人在宫中盯着,只要周高朗的人有异动,殿下便可正大光明领着人入宫与周高朗对峙。”
 
  “孤哪里来的兵?”
 
  范玉皱着眉头,幕僚笑了笑,确实道:“殿下不必担心,如今宫中禁军不过三千,周高朗今夜敢调动的必然是自己亲信,顶多不过五百人,殿下只要有五百人便足够了。而这五百人,洛大人已经给殿下备好了。”
 
  说着,幕僚拍了拍手,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跪在地上,恭敬道:“微臣南城军守军熊英,见过殿下。”
 
  范玉听着这名字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这是谁。但他也来不及多想,便听幕僚接着道:“五百人潜伏在城中,如今我等已将他们召集到东宫,只等陛下一声令下,他们便伪做南城军,由熊大人带领,陪殿下一起入宫,今夜守城门的指挥使不是周大人的人,他们若是察觉周高朗之行径,不敢管但也不敢放,到时我等强行入宫,入宫后只需要做一件事,便是护着张大人出殿,宣读遗诏。”
 
  范玉紧皱着眉头:“若是张大人拿得遗诏是……”
 
  “不会有这样的结果。”
 
  幕僚从袖中拿出了圣旨,他双手捧着,端放到了范玉面前,看着范玉,认真道:“张珏大人的遗诏,只会有一个结果。”
 
  范玉没有说话,他盯着遗诏,许久后,他慢慢笑起来。
 
  “好,”他站起身,“就当如此!张珏的手里,只能有一份遗诏!”
 
  说着,范玉拿过遗诏,高兴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范玉在东宫等着,而周高朗的人也进了宫。黄平正是今夜值班的禁军守卫,他得了周高朗的命,犹豫了许久后,终于道:“是。”
 
  而这时候,张珏已经入了宫中,他心中慌乱得不行,面上却还要故作镇定,他进了屋子,看见范轩坐在病榻上,他先是跪下行了礼,范轩点了点头,同他道:“坐吧。”
 
  张珏大概知道今夜他来做什么,他不敢出声,假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坐在了范轩边上,勉强笑道:“陛下看上去气色好些了。”
 
  范轩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没有多说,他靠在枕头上,缓了一会儿后,慢慢道:“你也莫怕,朕召你过来,不是为了遗诏的事儿。”
 
  张珏愣了愣,范轩躺在床上,看着床顶,平静道:“朕不过就是想知道,若朕真的去了,会发生些什么罢了。”
 
  听到这话,张珏脑子迅速运转起来,想知道范轩是什么意思,可范轩不说,他也不敢问,范轩闭上眼,平静道:“落明,你琴弹得好,弹首曲子给朕听吧。”
 
  张珏没说话,他听着范轩叫了自己的字,他恍惚了片刻,这时候张凤祥已经抱着琴进来,他将琴放在了张珏面前,随后弯下腰,附在范轩耳边道:“陛下,黄平动了。”
 
  范轩闭着眼,应了一声,张珏勉强听清了这话,便知道了范轩的打算。
 
  他本就是不打算参与这些的,如今得了这话,心中惶惶不安,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道:“陛下要臣弹什么?”
 
  范轩没说话,他想了一会儿,才道:“当初我们在幽州的时候,你常弹的是不是《逍遥游》?”
 
  “是。”
 
  “弹这首吧。”
 
  范轩开口,张珏听了话,便坐到了琴边,他手放在琴上,一声琴响,悠扬的曲声便响彻了宫中。
 
  与琴声一起响起来的,是大殿外士兵急促而来的窸窣声。
 
  而相比内宫的偷偷摸摸,宫门之外,范玉领着人疾行入宫的声音,则显得张扬了许多,五百人轻骑冲到宫门,范玉看着守着宫门的人,大喝出声道:“陛下急招孤入宫,让开!”
 
  守着宫门的人不敢动弹,他惶恐道:“殿下,按令……”
 
  “这位大人,”不等守门人说完,范玉身边的幕僚便道,“您不如入宫去问问陛下?”
 
  那守门人听得这个建议,立刻道:“是,请太子殿下稍等,我等这就入内容通禀陛下。”
 
  说完之后,守门人便疾跑冲向内宫。
 
  所有人都知道,太子带着这么多人夜闯宫门,绝对不是一件普通的事,但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做出任何有违规矩的事来,此时此刻,规矩便仿佛是一根帮助了野兽的绳子,一旦解了绳子,一切都会濒临失控。
 
  守门人按令上报,士兵按着规矩一个传达一个到了内宫,然而内宫门口,却早已被人围得严严实实。士兵战战兢兢报了太子入宫的消息,黄平站在前方,冷声道:“内宫戒严,未有传召,不得入内。”
 
  士兵得了这话,立刻回来通禀。守门人也知道情况不对,但他不敢多说,只能按着黄平的话传达。范玉一听这话便急了,忙着道:“你……”
 
  “这位大人,”范玉身边的幕僚不等范玉骂人,率先笑起来,他双手放在身前,恭敬道,“您可知您面前站的是太子,是陛下唯一的子嗣,太子闻讯陛下病重,欲入宫探望,陛下焉有不见之理?这其中定有人撒谎,意图阻拦殿下入宫,殿下虽然明辨是非,但秋毫难查,这位大人,还是不要把自己搅和得进去为好。”
 
  守门人不敢说话,他心中清楚此事有异,若是能不卷入,他自然不愿卷入此事。幕僚拿出东宫令牌来,冷着声道:“太子殿下闻得贼人挟持殿下,入宫救驾,谁敢阻拦,视为同谋,让开!”
 
  听到这话,太子身后所有人拔出剑来,幕僚盯着守门人,怒喝出声:“让!”
 
  守门人犹豫着,幕僚举剑往前,守门人终于还是散开,幕僚领着太子及身后众人,急急入了宫门。
 
  范玉举动如此张扬,自然惊动了所有人,柳玉茹尚在夜梦之中,便被惊醒来,她慌张穿上衣服,起身急急去找了江河。
 
  她本以为江河还在睡着,然而出乎意料的,江河却已经是穿好了官袍,坐在灯旁给自己束冠。
 
  此事顾朗华和江柔也赶了过来,所有人围在门口,柳玉茹缓了缓神,慢慢道:“舅舅,太子带人入宫了。”
 
  “我知道。”
 
  江河将玉簪插入冠中,从旁拿了一个盒子,平静道:“不必惊慌,各自睡去吧,我即刻入宫。”
 
  说着,江河抱着盒子,便往外走去。
 
  柳玉茹一把抓住了江河的袖子,她咬了咬牙,终于道:“花铺的花已开了大半,可要去摘了?”
 
  江河听到这话,却是笑了,他拍了拍柳玉茹的手臂,安抚道:“放心,等花开好了再说。”
 
  柳玉茹不知道江河是哪里来的信心,但她还是放下心来,她放开了江河的袖子,同顾朗华、江柔一起送着江河出府去。
 
  而江河出府之后,他询问着外面的侍卫:“望莱,陛下可传消息到荥阳了?”
 
  “传了,”望莱立刻道,“急招大公子回来。”
 
  “嗯。”江河应了声,“派人护送,确保消息到荥阳。”
 
  望莱应了一声。江河垂下眼眸,摸着手里的盒子,慢慢道:“九思啊,回来后,就是他的天下了。”
 
第160章
 
  太子领着人疾行入宫,一路冲到内宫门口, 黄平领着人驻守在内宫门外, 见范玉来了, 他心叫不好, 但事已至此,他也不敢多做什么,只能是硬生生站在最前方,等范玉来了,他恭敬行了个礼道:“殿……”
 
  话没出口,范玉一巴掌抽了过来,打在黄平脸上, 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父皇还没死呢, 你们就围在他门口, 是要造反吗?!”
 
  这一巴掌抽寒了黄平的心, 他本不安的情绪到镇定了许多。
 
  周高朗说得对, 这样的人是不配为君的。
 
  他平静看着范玉, 恭敬道:“属下奉命行事, 还望太子见谅。”
 
  “奉命?你奉谁的命?你……”
 
  “奉我的命!”
 
  范玉还没骂完, 就听范玉身后传来一声浑厚又镇定的男声。所有人都看了过去,便见周高朗穿着官袍,腰上佩剑, 领着士兵站在宫门外,冷静看着范玉。
 
  范玉看着他身后的士兵,心里有些发慌, 好在他旁边的幕僚上前一步,厉喝道:“周高朗,你这乱臣贼子,安敢殿前佩剑?!”
 
  周高朗面色不动,他领着人直接往前走去,却是无人敢拦,他一路走到范玉面前,仿佛看着一个孩子一般看着范玉道:“太子殿下深夜领兵强行闯宫,怕是不妥。”
 
  范玉惯来怕周高朗,他一时竟不敢回话,旁边幕僚见了,立刻上前一步,正要怒喝,就被周高朗一巴掌抽得滚在地上,周高朗冷眼看过去,斥道:“本官同太子说话,哪里轮得到你这狗奴才插嘴?!给本官拖下去砍了!”
 
  听到这话,范玉再怕周高朗,也知道自己必须站出来了。连幕僚都护不住,他这个太子的脸面就是彻底落下了。他上前一步,指着周高朗怒道:“周高朗,你敢!你囚禁我父皇,还想杀我的人,周高朗,你今日是反了吗?!”
 
  “殿下,”周高朗平静看着他,“您说本官囚禁陛下,可有证据?如今陛下病重,按规矩本就要守住内宫不得任何人进入,殿下如此强闯,到底是本官不守规矩,还是殿下不守规矩?”
 
  “你……”
 
  两人正争执着,内宫的门忽地开了,张凤祥从里面疾步而出,所有人都同时看了过去。
 
  太子一见到周高朗,立刻大喊起来:“张公公,我父皇怎么样?!你告诉父皇,周高朗要反了!他欺负我,让父皇为我做主啊!”
 
  张凤祥听到这话,朝着范玉讨好一笑,随后转头看向周高朗,恭敬道:“周大人,陛下请您进去。”
 
  周高朗没有说话,他双手拢在袖中,听见内宫里正弹着《逍遥游》,沉吟片刻后,周高朗点了点头,朝着里面走了进去。
 
  范玉还在外面叫嚷着要跟进去,所有人拦着范玉,张凤祥没有理会,领着周高朗走了进去。
 
  周高朗一入寝殿,便闻到浓重的药味,范轩坐在床上,张钰坐在一旁,正从容弹着琴。
 
  屋内这平和的景象与内宫外兵戎相见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周高朗恭敬向范轩行礼,叫了一声:“陛下。”
 
  范轩朝他笑笑,让他坐下来,随后同张钰道:“落明,你去休息一会儿吧,我和老周说说话。”
 
  张钰站起来,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他不敢出内宫,只能到偏殿去等着,寝殿里留下范轩和周高朗,两人静默了片刻后,周高朗笑起来:“看你的样子还好,我差点以为你快死了。”
 
  “死还有一会儿,就是想看看,我若是死了,会发生些什么。”
 
  范轩笑起来:“我猜着我若死了,你要欺负我那儿子,没想到我还活着,你便打算欺负他了。”
 
  周高朗没说话,范轩沉默着,过了片刻后,他终于道:“你去幽州吧。”
 
  听到这话,周高朗有些诧异,范轩想要直起来,周高朗赶忙去扶他,又给他垫了枕头,范轩轻轻喘息着,接着道:“等我走了,你也别呆在东都,去幽州吧。”
 
  “你让我去幽州,”周高朗抿了抿唇,“你就不怕放虎归山?”
 
  他若去了幽州,拿着兵权,想反便反了。
 
  范轩听了这话,笑起来:“你把家人留下。”
 
  周高朗诧异看着范轩,范轩叹息出声:“老周,我知道你的,你这个人重情重义,只要你家人在这里,你绝不会反。”
 
  周高朗抿紧了唇,并不答话,范轩接着道:“登基这么长时间来,我其实什么都不担心,大夏有很多人才,有你,有落明、有清湛,往下年轻的,还有顾九思,李玉昌……大夏稳稳当当的走,不说千秋万代,但南伐一统,百年可期。这一年来,我对内休养生息,广开商贸,引导百姓耕种良田,物尽其用,顾九思修理黄河,接通南北,又整顿荥阳,立下国威震慑地方,最难的事情,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你们稳稳当当走,便没什么了。可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你和玉儿。”
 
  范轩抬眼看着周高朗,他苦笑起来:“你与玉儿结怨太深,你我是兄弟,你是大夏名将,我不能杀你。”
 
  “你也杀不了我。”
 
  周高朗平静出声。范轩顿了片刻,笑起来道:“你说得对,这天下本就是你我二人的天下,我若杀你,那就是自毁长城。我不能杀你,可我也不能废了玉儿,他是我唯一的孩子……”
 
  “可你看看他成什么样子!”
 
  周高朗怒喝出声:“我让你续弦早生几个孩子,你偏生不听我的,如今走到这个地步,你以为我想走?!这个孩子我眼睁睁看着长大,你以为,我又下得去手了?!你把他废了,”周高朗盯着范轩,“从宗族里重新选个孩子,人我为你选好了。我不会杀他,我会让他衣食无忧一辈子。”
 
  “那你还不如杀了他。”
 
  范轩低头轻笑:“他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活着一日,就一定会有人借着他的名义作乱。你同我说今日不杀他,等我走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又能忍他多久?”
 
  “那你要怎么办?”
 
  周高朗冷声开口:“我已经拥兵围了内宫,就没想过走回头路,就算我放过他,他又能放过我?”
 
  “所以,你去幽州吧。”
 
  范轩叹息出声道:“你在幽州,拿着兵权,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玉儿他并不坏,天生耳根子软,好哄得很,我会让人在东都稳住他,再给你家一道免死金牌,除非你起事,不然我保证你家无事。”
 
  周高朗没说话,范轩继续道:“我在东都都安排好了人,到时候新上任的辅政大臣会给他进贡美女珠宝,哄着他游玩。等他生了孩子,你们便让他当太上皇送出去,就当养一只金丝雀一般,高高兴兴养着便好了。等他当了太上皇,你便回东都来。”
 
  听到这话,周高朗笑了:“你到对我放心得很。”
 
  “怎么不放心呢?”范轩温和道,“你还欠着我一条命呢。”
 
  周高朗不说话了,他看着范轩苍白的脸。他惯来是这副书生模样,说话也是温温和和的,但身边却没人不服气他,没人不把他当大哥。
 
  因为他重情重义,对待妻子,他答应一生只有那一个,就当真一辈子只有那一个;对待朋友,他赴汤蹈火,两肋插刀。
 
  周高朗静静看着范轩,他欠他的不是一条命,是好多条。
 
  战场之上,范轩为他挡过的刀,陪他吃过的苦,数不胜数。
 
  甚至于他如今病,也是当初攻打东都时,范轩为他挡下的箭所致。
 
  周高朗突然意识到,范轩是当真要去了。若不是真走到这一步,范轩的性子,怎么可能说出这样挟恩相报的话来?
 
  “答应我吧。”范轩有些疲惫笑了,“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给他一条活路。”
 
  这是范玉唯一的活路。
 
  若是不当皇帝,他就会成为别人的棋子,早晚要死。
 
  若是当了皇帝,周高朗一日在东都,他们就一日要斗个你死我活。倒不如放周高朗去幽州,便似自立为王一般,只是留他的家人在东都,以作牵制他的缰绳。
 
  周高朗看着范轩,许久后,他终于道:“好。”
 
  范轩得了这话,拍了拍周高朗的手,温和道:“我便知道,你会答应我的。”
 
  说完,范轩同外面人道:“凤祥,将玉儿叫进来吧。”
 
  张凤祥应了声,便走了出去,范轩转头看看周高朗,他慢慢道:“你说,走到今日,你后悔吗?”
 
  “后悔。”周高朗果断开口,苦笑道,“还不如在幽州,至少剑对的都是敌人。”
 
  “我却是不后悔的。”范轩语调缓慢,“每当我后悔的时候,我就会站在望都塔上,看一看东都。我看到百姓活得好,便觉得,一切都是有价值的。”
 
  “我就是觉得我活得太短了。”范轩叹了口气,“若我活得再长一点……”
 
  他或许有时间再教导范玉,又或许能再生一个孩子。
 
  周高朗沉默不语,两人静默时,外面传来了着急的脚步声,随后就听范玉着急冲到了大殿外,大声道:“父皇!父皇!”
 
  说着,范玉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他扑到范轩面前,挡在范轩身前,警惕盯着周高朗道:“你要对我父皇做什么!”
 
  “玉儿,”看见范玉如此维护他,范轩笑了笑,他拍了拍范玉的肩膀,平和道,“周叔叔没有恶意。”
 
  “父皇他……”范玉回过身,看见范轩,他便愣了。
 
  范轩看上去精神还好,甚至比平日还好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范玉却觉得有种莫名的恐惧涌上来。他觉得有些害怕了,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跪在了范轩面前,颤抖着声道:“父皇……”
 
  “玉儿,”范轩伸出手,拉住范玉的手,他认真凝视着他,慢慢道,“是爹对不住你。”
 
  范玉愣在原地,范轩静静凝视着他,他认真给用手给他梳理了头发,他的动作做得有些艰难,却十分认真,他慢慢道:“以前爹心里有太多东西,太忙,没有好好照顾你。这些时日,我总在想,我这辈子做了些什么,亏欠些什么,我想来想去,亏欠得最多的,便是你。”
 
  “你年少时,我没好好陪你,没好好告诉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长大后却就指望着,你能什么都不明白,你不明白,我便说你不对,我便骂你。”
 
  “父亲……”
 
  范玉觉得眼睛有些模糊,范轩神色温和:“你是个好孩子,我一直都知道。其实叔叔们都很疼爱你,你周叔叔以前骂你,也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等我走了,你就把他们当成我来孝敬,好不好?”
 
  “您不会走的,”范玉抓紧了范轩的手,焦急道,“您都说了,您对不住我,您已经对不住我十几年了,如今您又要把我抛下吗?!”
 
  “父亲,”范玉凑上前去,他死死抓住范轩,慌张道,“您别走,我害怕,您别抛下我,您别走好不好?”
 
  范轩没说话,他静静看着范玉。
 
  范玉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他们父子惯来争执,许多年了,打从范玉懂事开始,头一次露出这样仓惶的模样,仿佛还是小时候,他小时候胆子小,遇到什么,就紧紧抓着他衣袖,惊慌失措喊“父亲!父亲!”。
 
  如今他也快十七岁,却恍如一个稚子一般,惶恐道:“您答应我,父亲,您不能丢下我一个人!”
 
  “玉儿,”范轩叹息出声,“我没法陪你一辈子,我这辈子到头了。”
 
  他说着,转头看向周高朗:“日后,你周叔叔会帮你镇守幽州,他在,北梁绝不敢越界。顾九思、叶世安还有你叶叔叔、张叔叔,他们会帮着你料理朝中内政,让国家富足安康。李玉昌也是个好臣子,有他在,朝纲便不会乱。还有一位叔叔,他虽然过往与你不亲近,可他却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会永远站在你这边帮着你。”
 
  “我虽然不在了,”范轩看向范玉,急促咳嗽起来,旁边张凤祥赶紧上来替他顺着背,缓着气,范轩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可他激烈咳嗽过之后,喘息着抬起头来,接着道,“可是,我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以后你什么都别管,就像以前一样生活,好不好?”
 
  范玉哭着没应声,他红着眼,看着范轩。
 
  范轩似乎是不行了,他艰难问了句:“好不好?”
 
  范玉捂着他的手,哭着低下头去,好久后,却是问了句:“父亲,你心里,是我重要,还是天下重要?”
 
  范轩不出声了,他看着范玉,又看向周高朗。
 
  他眼里带着恳求,周高朗看明白。
 
  “你放心。”
 
  他出声:“放心吧。”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范轩听着雨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范玉浑然不觉,他还紧握着范轩的手,低着头,抽搐着肩膀,等着那个答案。
 
  周高朗静静看着这一切,张凤祥最先反应过来,尖利的声音惊叫起来:“御医!快让御医过来!”
 
  范玉艰难抬起头来,周高朗走到范轩身前,他将手指放在范轩鼻下,然后他没动。
 
  僵硬了片刻后,他才慢慢直起身,他静静看了范轩片刻,才同范玉道:“我们出去吧。”
 
  范玉抱着范轩的尸体,嚎啕大哭。
 
  “父皇!”
 
  随着他这一声哀悸的哭声传出去,外面的士兵猛地破开大门,冲了进来。
 
  两边的士兵都挤了进来,范玉的幕僚冲过去,一把扶起他,忙道:“殿下。”
 
  周高朗没说话,他大步走出去,幕僚立刻低声同范玉道:“殿下快拦住他,他去找张钰去了!”
 
  听到这话,范玉立刻冲过去,追在周高朗身后道:“周高朗,你要去做什么!”
 
  周高朗直接走出去,这时候他的士兵、范玉的士兵僵持着将张钰围在中间,张钰被另一群人护着,看见周高朗,张钰惊慌道:“周大人,你做什么!”
 
  “把遗诏给我。”
 
  周高朗径直出声,张钰焦急道:“陛下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老周你不要发疯了!”
 
  周高朗抿紧了唇,范玉追了出来,大声道:“张大人,把遗诏给我!”
 
  “我没有遗诏!”
 
  张钰立刻道:“殿下,周大人,如今陛下尸骨未寒,你们就要在这里闹得这样难看吗?陛下操劳一生,你们要让他死都不安息吗?”
 
  周高朗不说话了,他似乎是在剧烈挣扎,而范玉直接扑了过去,抓住张钰道:“怎么会没有遗诏?你骗孤,你骗孤!你是不是要伙同这个老匹夫一起谋反?你……”
 
  “殿下!”张钰被范玉推攮着,一把推开了范玉,怒喝道,“你失态了!”
 
  范玉被推在地上,他又怕又慌,周高朗看着面前这个仿佛疯子一样的太子,紧皱着眉头,许久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同张钰道:“落明,遗诏……”
 
  “遗诏在我这儿!”
 
  一声清朗的声音从宫门前直直传来,所有人同时回头,便看见江河身着绯红色官服,头顶金冠,手中捧着一个盒子,一双眼镇定又冷静,对着寝殿方向,朗声道:“微臣江河,奉陛下之命前来,宣读遗诏!”
 
  听到这话,所有人都愣了,江河目光落在周高朗身上,声音强硬道:“跪!”
 
  周高朗没说话,张钰却是最先反应过来,赶紧跪了下来,而范玉也在呆愣之后,被幕僚扯着立刻跪了下来。周高朗和江河静静对视,他上前了一步,周边宫墙上却立刻多出了许多箭矢,周高朗环顾四周,便看见周边已经布满了士兵。江河看着他,再喝了一声:“跪!”
 
  周高朗沉默着,片刻后,他轻笑出声,慢慢跪了下来。
 
  江河打开手中盒子,将圣旨取出,旁边人接过盒子,江河展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悉闻天生万物,未有不死,星斗轮回,天理常伦。朕体感天命之期将近,留此书告身后事,大夏毋论臣子王亲,皆循此安排。”
 
  “太子范玉,乃朕唯一血脉,性情温和,恭孝有加,可堪大统。然念其年少,特安排左相张珏、户部侍郎江河、御史大夫叶青文、殿前都点检周高朗及户部尚书顾九思五人辅政,组为内阁,并擢江河升任右相,周高朗兼任幽州节度使,驻守幽州,留家属亲眷于东都照看,非内阁召不得入东都。”
 
  “此后凡政令,皆由内阁商议,报以天子宣读。一国战事,由周高朗主持决议,政务之要,唯江河是瞻。如此,臣子尽其能,天子尽其心,君臣和睦,共治天下,待到时机,可挥兵南下,收复江山,一统大夏。”
 
  “如此,”江河抬眼,看向众人,“朕虽身死,亦心慰矣。”
 
  念完之后,所有人都是懵的,江河走上前去,双手将圣旨交给范玉,笑着道:“陛下,接旨吧。”
 
  范玉呆呆接过圣旨,片刻后,他猛地反应过来,豁然起身道:“江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拿一个圣旨出来,说是真的就是真的?什么内阁,什么辅政,父皇不会下这种旨意,你骗人!你……”
 
  “陛下,”张钰站起身来,平静道,“这封遗诏是真的。方才陛下宣我入宫,已说过此事。”
 
  范玉震惊看着张钰,江河笑起来,放低了声道:“陛下何必动怒呢,您想想,无论如何,我们都只是臣子,都是要听您安排的。陛下组建这个内阁,无非只是想让您别太过操劳,我们帮些忙而已。陛下以前同我说过,您打小身体不好,如果政事儿都让您来操劳,这不是太过劳累了吗?”
 
  范玉听着这话,心里舒心了不少,他旁边幕僚上前一步,怒道:“你休要信口雌黄,你这话简直是在诓骗陛下,内阁掌握所有政要,你却说是帮着陛下分担,你当陛下是小儿由你欺骗吗?”
 
  听得这话,江河笑了,他双手放在身前,笑眯眯道:“敢问阁下是?”
 
  “东宫幕僚陈双。”
 
  “哦,陈先生,”江河拱手,笑着道,“洛大人手下的名士,失敬失敬。”
 
  一听这话,陈双和范玉脸色都变了,江河转过头去,看向范玉身后的熊英,接着道:“哦,我听说上次陈茂春大人因七夕祭祀出了岔子、丢了官职这事儿,洛大人就是举荐这位熊大人的是吧?怎么陛下当初没举荐,今个儿又用上了?陛下,”江河看向范玉,“您这身边怎么能文能武的,都是洛大人的人啊?人家好歹是扬州的小天子,把人这么给您用着,也真是大方了。”
 
  “你……”
 
  陈双上前一步,江河冷了脸,怒道:“区区白衣也敢持剑入内庭,当真没个王法了?!来人,将这贱民抓起来!”
 
  说着,旁边士兵极快拿下陈双,江河转过身,朝着范玉恭敬道:“陛下,您看这陈双如何处置?”
 
  范玉没说话,神色难测,江河平静道:“微臣知道陛下不信微臣,但陛下想想,但凡微臣对陛下有二心,如今又为何会拿圣旨出现在此处?先帝组建内阁,当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贵为天子,怎能为案牍所累,这天下是陛下的,我等也是陛下的,是生是死,不过陛下一句话,陛下若不放心,那这内阁就先放着,陛下先当政一段时间,若陛下觉得乏累,再建内阁,陛下以为如何?”
 
  听到这些话,范玉慢慢放松了神色,他挺直了腰背,点头道:“就依你说的办吧。”
 
  江河笑起来:“那现下,陛下不如先去休息,由臣来料理先帝后事。”
 
  范玉一夜没睡,如今也已经累了。他点了点头,旁边跟着他来的太监刘善搀扶着他,范玉道:“那就劳烦江大人,朕先去睡一觉。朕带过来的人,不要为难他们。至于陈先生,”范玉看过去,淡道,“江大人看在朕的面子上,放了吧。”
 
  “谨遵陛下吩咐。”
 
  江河答得恭敬,等恭送范玉离开后,江河转过头来,看着熊英道:“熊大人请?”
 
  熊英抿了抿唇,气势汹汹走了。
 
  等所有人走后,江河走到周高朗面前,笑着道:“周大人是今日启程还是改些时日?”
 
  周高朗不说话,他静静看着江河,江河接着道:“在下以为,还是越快越好。”
 
  “本官到不知道,”周高朗慢慢开口,“江大人和陛下,何时如此亲近的?”
 
  江河笑而不语,他转过头,看着宫门外,慢慢道:“我知道周大人不甘心,周大人放心。”
 
  他转头看着周高朗,眼里意味深长:“陛下还有一道诏令,只是还没到时候罢了。”
 
  听到这话,周高朗和张钰都愣了愣,片刻后,他们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江河见他们都懂了,笑了笑,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周大人请。”
 
  周高朗抿了抿唇,终于是一言不发,转过了身,疾步走了出去。
 
  等周高朗走了,江河看着张钰:“得劳烦张大人同在下一起劳累了。”
 
  张钰点了点头,他有什么想问,却没出声,似乎是想了片刻后,才选着问题道:“江大人,在下有些不明白……”
 
  “我知道,”江河截过他的话头,应声道,“你想问为什么我让太子先处理政务,而不是强行建立内阁。”
 
  张钰不出声,全做默认。江河笑了笑:“陛下如今的安排,就是希望我们能与太子和谐共处,太子这人吃软不吃硬,磨一磨就好了。”
 
  “磨一磨?”张钰有些不明白,江河轻咳了一声,压低了声道,“他要管事儿,我们就拿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让他管,再往后宫里多送点人,他过了新鲜劲儿,自然是要请我们回来的。”
 
  听到这话,张钰顿时笑了,点了点头道:“江大人想得周到。那顾大人……”
 
  “陛下已让人去通知了。”
 
  江河站在高台上,平静道:“就等着他回来呢。”
 
  消息八百里加急,在第二天夜里到的荥阳。
 
  当天晚上,顾九思正和秦楠、傅宝元一起喝酒。
 
  黄河终于彻底修完,他们举行庆功宴,所有人都来了,大家载歌载舞,顾九思和秦楠、傅宝元喝得高兴了,便特意留下来,单独在后院一起聊天。
 
  三个人年纪相差得大,却仍旧像朋友一般,在院子里喝着酒,唠着嗑。
 
  “黄河修完了,”傅宝元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道,“成珏也该回去了,等回去后,便就是朝廷里的大官了。”
 
  “我如今不是么?”顾九思笑起来,“好歹也是个户部尚书啊。”
 
  “不一样。”秦楠淡道,“他说的,是像周大人一样的大官。”
 
  顾九思听到这话,摆了摆手:“穷乡僻壤呆着的,回去也就是帮个忙,哪儿能和周大人比?”
 
  “不一样,”傅宝元立刻道,“你同他,你同其他的官儿都不一样。”
 
  “成珏,”傅宝元把手搭在顾九思肩膀上,他打着酒嗝道,“你是我见过,最不一样的官儿。”
 
  “有什么不一样?”顾九思有些疑惑。傅宝元数落着道,“别人当官,都是争权夺利往上爬,可你不一样,你干一件事儿,是一份功劳,你做的都是为百姓好的事儿。你未来,比周高朗要走得高,走得远,你知道为什么?”
 
  傅宝元说着,把手砸在胸口拍了两下,认真道:“百姓心里有你。”
 
  听到这话,顾九思笑起来:“百姓心里也有你们。”
 
  “我们老啦,”傅宝元摆摆手,“而且,最重要的是,你是大夏的榜样。”
 
  他看着顾九思,顾九思有些不明白,傅宝元眼睛有些红:“有了你,大夏的年轻人才知道,好好干事儿,不钻营,不成天想着勾心斗角,好好做事儿,做实事儿,也能成为大官。”
 
  “或者说,”秦楠接着道,“大夏的大官,本来就该这样当上去。”
 
  “未来是你的。”傅宝元说着,又哭又笑,“是你们的。”
 
  顾九思听着傅宝元的话,心里有了几分酸涩,他扶着傅宝元,哑声道:“等我回东都,我们一起回去,我向陛下替你们请功,让你们也回东都去。”
 
  “不必啦,”傅宝元笑起来,他靠着秦楠,拍着自己的肚子,看着天上的月亮,“我在这里二十多年了,老婆孩子都在这里,我就想继续呆在荥阳,多为荥阳百姓做点事儿,现在荥阳需要我呢。”
 
  “秦大哥呢?”顾九思看向秦楠,秦楠笑了笑,神色平淡,“我也一样。”
 
  “我们本就在下面做事儿做惯了,”秦楠温和道,“守好这一方百姓,便已是很好了,我们也不需要做再多了。以后你有时间,回来看看就好了。”
 
  顾九思听着,叹息了一声,他举起杯子,同两人碰了杯。
 
  三个人一起喝着酒,等到夜深,几个人都醉了,这才散去。
 
  秦楠被下人搀扶着送到家里,他头晕得厉害,有些想吐,刚到家门口,就看到一个人站在门前。
 
  那人穿着蓝色锦袍,手里拿了个小金扇,他张合着小扇,看着秦楠,笑眯眯唤了声:“秦大人。”
 
  秦楠愣了愣,他揉着头,有些茫然道:“洛大人?”
 
  洛子商手中小扇一张,温和道:“秦大人似乎是醉了。”
 
  “还好,”秦楠直起了身子,夜风吹得他清醒了几分,他冷静道,“洛大人来这里做什么?”
 
  洛子商笑了笑:“黄河修好了,我等也要回东都了,洛某想来问问秦大人,可愿随着洛某一起回东都?”
 
  听到这话,秦楠放松了不少,他笑起来,摇了摇头道:“我在这儿呆习惯了,也不愿意去其他地方,就不同你们去东都领赏了。”
 
  “若不是为领赏呢?”
 
  洛子商直接开口,秦楠愣了愣。
 
  月亮隐入乌云,顿时变成了一片漆黑。洛子商小扇遮住半边脸,张合着唇道:“若是在下拜托您,帮洛家一个忙呢?”
 
  而这时,顾九思刚刚梳洗完倒在床上,他想着柳玉茹,想着顾锦,想着什么时候能够回去。
 
  而后外面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木南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顾九思猛地起身,就看木南往地上一跪,焦急道:“陛下驾崩了!”
(责编: xuehu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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